唐若叫了声:“伯伯。”
杨运忠朝她点点头,笑了一下。
那种。
看上去就能让人信任的笑。
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笑。
长辈的笑。
呵!
唐若看看这个屋子里,不管是长辈也好,小辈也好,老唐家的这些子子孙孙也好,还是前来吊唁的客人们也好,完全,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呀!
这些小人物,就跟灵渠两岸的那些芦草一样,匍匐在另一棵早已衰老,了无气息的麻杆草面前,跪拜、叩首,间或发出一阵阵同类相悯的悲恸。
下午。
时光飞逝,日渐西斜。
前来吊唁的客人越来越少,到了小孩子快放学的时候,灵堂里已经没有吊唁的客人来了,只剩下了老唐家的这些子女儿孙们,一个个跪在垫子上,为躺在棺材中的老人尽着自己应尽的义务。
唐若的三叔唐利余早已经不再双膝跪地了,而是将那对早已跪到麻木的双腿顺势一歪,半跪半坐着,将身体的重量全都落在了垫子上。
他那个姿势,倒跟某些流浪在大城市里,假装双腿已断,坐在底下装着四个小轮子的小滑板车上的乞丐,双手撑地蹑蠕而行的动作十分相似。
唐若的姑姑唐余芳,跟她兄弟的动作一模一样。
真不愧是一奶同胞。
唐若的大伯倒跪得还挺认真,这个,应该跟他的体重有莫大关系,三兄弟中,数他最瘦,身体最轻,像跪拜这种受苦的差事,做起来时,注定他要比弟弟妹妹们要轻松一些。
再说了。
他吃的苦也多,长兄如父,不论出于直接还是间接的原因,过去,他也的确替这几个弟妹吃过一些苦的。
比如,他跟父母一起上山下地,操磨劳动的时候,余芳利余两姐弟,还穿着开裆裤,只知道吃现成米哩!
唐若的爸爸跪的姿势最差,他身体不好,倘若是跟受刑一样直直地跪上三时两刻后,他就会痛苦得左摇右晃摇摇欲坠了。
他的垫子,也比别人的分外厚些,除此之外,垫子下面还铺了一层稻草,这让他相对要比其他几个个兄弟姐妹舒服一些。
但是。
即便如此,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了。
还好,看唐开余双手撑地,缓缓爬起来后,甩胳膊甩腿的样子,似乎他的状态还可以。
嗯!
除了这几个亲生的儿女,唐若奶奶的那三个儿媳妇倒没有什么,起码,她们三个妯娌,现在已经在低低的说笑着什么了。
毕竟。
悲伤只是暂时的,一切,终将过去。
就在唐若准备出去透一下气的时候,五舅公公来了,看他精神抖擞的状态,一点也不像事无巨细,已经替老唐家的人,操持了大半天的模样。
“行了,不用跪了!”人未到,声先至的五舅公公,替棺材里的老太太暂时解放了她的这些儿女。
五舅公公大踏步迈进灵堂,对唐胜余颏首道:“他大哥,晚上,应该比中午要多几桌客人,我看这个样子,应该不会再来人了。
该来的亲戚们,也都来了,估计,今天应该也就是这样了。明天中午人应该会多一些。
嗨!再坚持坚持,等明天出完了殡,咱们,也就算都完成了一个任务!”
五舅公公虽然点了唐若大伯的名,其实这话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唐若的大伯,朝五舅公公堆了个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的笑脸:“五叔,一切都辛苦您了,说实话,不管是我们家的事情,还是咱们村子里的事情,离了您,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有您帮着操持我妈的事,我们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真的,五叔,我们替我妈谢谢您了!”
唐若大伯的马屁拍的倒也是实话实说,比较中肯,听在五舅公公的耳朵里,也挺受用。
他那张原本板着的,看上去有些严肃的黑脸,慢慢松驰了一些,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嗯!他大哥,不说这个,你妈妈那个人,唉!那可是我的老嫂子”
五舅公公的话挺有感情。
是的!
一个村子,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了,都是些知根知底的故人,要说相互之间,没有点感情,那也是假的,骗人的。
五舅公公年轻的时候,还跟着唐若的爷爷学过石匠呢!
说起来,老唐家跟他也是非常有渊源的。
那时候他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吧,像范云那么大的时候就开始了,五舅公公就跟着唐若的爷爷他们那一批的老石匠们,学着垒墙砌屋,砌灶、砌猪圈羊圈,砌院墙花池子什么的,当然,那时候大多都是在乡下做帮工。
帮工,虽然不拿钱,但是,却是很受主人家尊重的。
好酒好烟好饭好菜是必须的,主人时不时还会提着满满一壶大叶子茶,穿梭在为自家做事的工匠之间,替这些师傅们斟茶倒水。
开始的时候,唐若的爷爷都是把五舅公公放在自己旁边,夹在他与另一个工匠中间,唐若爷爷,那是可以挂角的大师傅。
这样,防止还在学徒的五舅公公垒墙的时候,出岔子,垒偏垒歪别人家的墙。
猪圈羊圈垒歪点没关系,可堂屋灶台这些活,是一定要横平竖直的呀!
慢慢地,五舅公公的墙越砌越好,他也能挂角了,能当大师傅了,可是,当初教他手艺的那些叔伯哥哥们,却一个个渐渐凋零了。
许多人,再也听不到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年轻人五舅公公的笑声了:“大叔,你这泥和的真好,跟我婶子差不多哩!”
“去你娘的腿!”
“哈哈,二哥,把你那过滤嘴给我一根呗?”
“不给!”
“不给,我就不给你搬梯子,你就住在房顶上好了,等天黑了,我再去叫我二嫂子来给你送饭,你等着吧!”
“别,别,兄弟来,过滤嘴,接着!”
有时候,五舅公公还会跟着唐若爷爷那帮石匠,到县城里来砌房子。
“我滴个乖乖,城里就是好,砌墙都用红砖,哪像咱们乡下的房子,净是些鹅卵石跟泥巴糊的东西!”五舅公公看着县城里,有钱人家里,那一水的红砖墙,羡慕道。
“啧啧!连围墙都是红砖砌的!”
唐若爷爷笑道:“这算什么,老广场供销社的门面,那些台阶子,还是用的大理石哪!”
五舅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学的执事,村里人大多也记不起了。
反正,他绝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
再说了,干这个的绝大多数都是父子、师徒之间的耳提面授,从没听说过有哪家学校专门教人执事红白喜事的呀!
这个,又不是学生课堂上必须学习的数理化,干这个,全凭个人的爱好与兴趣。
五舅公公做了有些年头了。
或许,他应该是本村的上一位执事去世后,脱颖而出的。
似乎当年,那一位执事的丧礼,就是他大小事务一把抓着操持的。
看来,那人很可能就是五舅公公的师傅,而那人的丧礼,应该就是他对五舅公公这个徒儿,传下的最后一项任务。
他撂下的最后一项任务。
也是五舅公公的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任务。
当年,本村新老执事的交替,是在一场主客都挺满意的丧礼进行中,完成的。
据说,当时有许多见多识广的老人,亦对五舅公公公公的操持提出了中肯的看法与意见。
主事稳重老成!
忙而不乱!
可堪重任
这是五舅公公第一次执事之后,本村十几位从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权威的,几大家族硕果仅存的长者对他的评语。
时至今日。
当年的权威俱已凋敝。
五舅公公,亦成了权威人物,他的话,主人家就要照办,就要遵从。
为什么?
为的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本村儿女们操持这些婚丧嫁聚的大事,而分文不取。
为他殚精竭虑的奉献。
他做这个,完全就是义务工。
他可不是现在新兴的礼仪公司那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生瓜蛋子和黄毛丫头,做起事来,管头不顾尾的,许多老一辈的规矩还没有搞懂,就敢拿着“嘟嘟”叫的话筒,穿着时髦洋气的衣服,人前台后的瞎指挥。
据说,那些公司,收费还不低呢,小到一朵纸花,大到一个车队,没有一样东西不收钱!
哼!
五舅公公对唐若伯伯、爸爸们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回答了这兄弟几人的一些问题,并对老唐家这几个儿女,有关母亲丧礼上的一些未懂之事和疑惑,做了一些及时的指导。
如。
男女儿媳人等、出殡之物在人群中的先后出场顺序,行进队形的建立与保持,到了墓地后,这些子媳男女应遵从的规矩,等等等等
这些事情,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懂那么一点,可是,真要到了落实到细节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五舅公公一挥手。
他威严的对唐若的大伯道:“他大哥,到时候都有我呐,你们听安排就可以了主要就是你,还有他二哥他三哥,那些小的不用管,就让他们在后面跟着就行了,到时候,你听我的就行了!”
他的话。
毫无疑问就是定心丸,光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就足以让人毫不犹豫,心甘情愿听他指挥跟着他走了。
五舅公公捋了把唇边的两撇字胡,沉声道:“我回家里去看一下,等一会再过来,他大哥,他姐,你们都起来活动活动吧,也不能老跪着,礼是礼,人是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太死板了,这两个孙女子,哦还有大孙子,都不用跪了,都可以出去,到外面帮着照看照看。”
他的话,对唐若的堂哥唐应科来说,无疑是一道敕令。
唐若和唐敏时不时还起来屋里屋外转一转,偷下懒,而唐应科,却跟着父亲母亲叔叔婶娘与姑姑们,几乎寸步不离地在灵堂里,足足跪了大半天了。
膝盖都快肿了。
快起来!
出去遛遛腿。
唐若跟在她姐唐敏和堂哥的身后,走出了灵堂。
灵堂外,正拿着一根竹条子到处乱戳的老桶,看到了耷拉着脑袋走出来的唐应科后,马上把那根竹条子一扔,呲着两扇焦黄的门板牙笑嘻嘻走到唐应科面前,伸手拦住了他:“拿烟来吃了嘛!拿烟来吃!”
唐应科没好气地朝老桶翻了翻眼皮:“没有!”
唐若往旁边走了走,绕了一下让过老桶。
她有点怕他。
她觉得老桶说不定随时就会翻脸的,他随时都会从地上摸起一点什么东西来打人。
特别是那根竹条子。
离他远点。
老桶看唐应科不理他,转而伸手问唐敏要烟:“发烟吃吃烟,发烟来吃了嘛,小敏,你回来了?”
嗬!
他居然能准确叫出唐敏的名字来,看来,并非傻得不可救药那一种呀!
看在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一声的份上,唐敏走到偏房里,从盛着瓜子,花生的大圆筛子里,撕了一包没开盒的烟,抽出两根递给了老桶:“呐!给你烟!”
老桶接过烟,嘴巴又冲唐敏“啵,啵啵”地示意,示意唐敏给他火。
看到他那副尊容,唐敏哪里还会理他,她直接跟在妺妹的身后,走出了院门。
而老桶,他居然也知道嘴上叼一根烟,耳朵上再夹上一根,然后,一步三摇的走出门外,到厨子那里找火去了。
唐军余倒不介意,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给老桶点着了火,老桶,呵呵!说实话,没少跟着他蹭吃蹭喝的。
唐若走到今天早上回来时,一大堆人靠墙坐着打牌的那个位置,这里,现在仍是人一堆,其中,还有好几个身上带孝的,一看就是老唐家的子侄。
此时,这里依然在酣战不休,有坐有站,一大堆人打的打,看的看。
“出牌!”
“个五!”
“呵呵呵呵,个五就大了吗?我四个王还没发言,四个王”
呵!
这些打牌的,都是一些本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事就去松毛山上扒苞谷籽儿赌博的人。
而看打牌的,却是一些不愿送钱给别人花的精明人与本份人,他们都是有原则的人,再叫也不打,只看!
此时,看上去,这群人应该是打的五十。
唐若似懂非懂看了一小下下,感觉没什么意思,就顺着墙根那道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巷子一直往里走。
里面,是个小屋。
那个小屋,奶奶曾经住过许多年。
唐若看着小巷两边墙根处年深日久岁月斑驳的青苔,如今依然还是那么的绿。
青苔旁边的大石头上,被房檐水侵蚀出了一排的石窝。
唐若很小的时候,常常蹲在这里,看蚂蚁在石头缝里、石窝窝中爬来爬去。
她经常会捡些小石头籽儿,捡一些小瓦片儿,一个人蹲在这儿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