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的老头撤了撤灶膛里的火。
不用烧大火了。
他烧的那颗肉丸子,早已经给了带着孙子来吃酒席的儿媳妇了:“拿去,吹一吹,给宝宝吃。”
这时。
五舅公公在席间吆喝完了,也走到这露天的厨房来了。
他看了看围着锅台,一会拿铲一会拿瓢忙个不停的唐军余,脸上露出一副十分看好唐军余的表情:“军余,今天菜搞得不错!”
得到五舅公公表扬的唐军余,甩了甩手上的油,赶紧从灶台上摸起烟盒,给五舅公公敬了一支烟:“五叔,我这两下子,上不了大席面的。”
他应该尊重五舅公公。
不止因为五舅公公是个长辈,更因为他与五舅公公之间,时不时就会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
唐军余经常去外面做一些收费的红白喜事,从年头到年尾,身为执事的五舅公公对他的关照,也是不少的。
“我看可以,你有做两百桌的把式,能上大场合咳!我小时候,有一年,咱们村的老郁家做丧事,那流水席吃得吃了撤,撤了上,足足有三百多桌,把好几个菜把式都累坏了!”
五舅公公说的是以前的郁秀才,郁老爷子死的时候的事。
年代久远。
可能五舅公公也想不太起当时的细节了,所以他边抽烟,边眯起眼望着远方,他那刚才还高速运转的大脑,一下子停滞在了往事里。
“轰!轰轰!”
一阵摩托车的咆哮声从远处传来,眨眼之间,一辆红色雅马哈摩托车开到了五舅公公面前,停了下来。
摩托车上,下来了一位年轻的骑士,他三步两步走到五舅公公面前:“五爷爷,我送信回来了!”
“哦!富余啊,你去报丧送信,都送到了吗?”
“都送到了,五爷爷,都跟他们说了,明天出殡。”
五舅公公点点头:“嗯!好,好,那你快去吃饭吧。”
唐军余拦住了叫富余的这个小伙子:“别去了,富余,等下跟我们一起吃吧!”
富余高兴地应道:“行,军余叔,那我等着跟你们一起吃!”
烧火的老头道:“不用等了,还等什么呀?菜都上齐了,就剩咱们了,咱们也吃吧,你说呢?老五?”
五舅公公点点头:“行,吃饭!”
这时,几个端着托盘上菜的小伙子,也都撤下来了,听说可以开饭了,一个个高兴地摩拳擦掌,各拿碗筷。
五舅公公对其中两个小伙子道:“你俩等一下,再去看看那些饭桶里面的饭,要不要添一些,再回来吃。”
“好嘞!”
五舅公公又对唐军余道:“我还得过去一趟,现在家属要出来谢礼了,等我忙完再过来,你们先吃着!”
唐军余点点头。
五舅公公走回灵堂,他先是吩咐唐若道:“若若,你去拿个托盘,找你军余叔,帮你爸你姑他们装点饭菜过来,我现在带他们去席上谢客,一下子就回来,敏敏你也跟你妹妹去吧,女孩子,不用去外面跪了!”
唐敏巴不得他这一句话。
她在心里对黑脸的五舅公公谢了又谢。
五舅公公又拎起他的电喇叭,对唐若爸爸他们道:“走吧!”
他想起了什么:“大丫头,你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守着你妈!”
他说的是唐若的姑。
席上谢客的场合,不用女眷,只要男丁就可以了。
五舅公公头前带路,引着身穿重孝的唐家三兄弟,来到了席上,他将喇叭嘴凑到唇边吹了吹:“呼呼呼”
“各位亲朋,各位好友,家属谢礼”
程序简化了。
没有像过去的时候那样,每桌必跪了。
五舅公公只是指挥着老唐家的三位孝子,象征性的每隔几席跪了一下,替自己的老妈,给这些前来为她磕过头、鞠过躬的来客们,再还一次礼。
三四个吹鼓手也没离席,就站在他们那桌席前,各持乐器给三兄弟伴了伴奏。
“呜哇,呜哩哇,呜哇呜哇呜哩哇”
磕完头,唐家三兄弟自回灵堂,顺便还带回了五舅公公的电喇叭。
忙活了一个上午的五舅公公,这才真正闲下一会子来,能安心吃个饭了。
唐若和她姐找到唐军余,还没开口,唐军余就知道她们的意思了。
他看了看唐若,又看看唐敏,指了指旁边台上两个托盘:“唐若,菜我都打好了,快端去给你爸爸他们吃吧唐敏,你可小心点,鸡蛋汤别洒了!”
唐若端着饭菜,回到灵堂,把托盘摆在旁边的空地上。
她大伯唐胜余对弟弟弟媳和妹,以及自己的老婆道:“吃吧,先吃饭吧!”
这时候,这场合,作为长子的权威就体现出来了。
他要随时替弟弟妹妹媳妇们,担待棺材里老娘或可有之的怪罪,谁让他是老大哩!
唐胜余发过了话,大家就一起吃吧。
又渴又饿又累的这几大家子人,折腾了半天后,心中的悲伤倒颇减去了几分。
唐若的姑姑唐余芳笑道:“哎!大哥,你昨晚上算好了没有,咱妈的丧事,每家要分摊多少钱?”
唐胜余朝嘴里扒拉了一口饭:“算了,我跟五叔算过了,平摊到每家的头上,要两千块钱!”
每家两千,那就是六千块钱。
区区六千块,能办成个什么样的婚礼,唐余芳有点不太满意:“大哥,六千块钱,除去咱妈的棺木,剩下的钱恐怕少了点吧?到时候办得怕是太寒酸了,不说别的,就看那花圈,为什么只给咱妈扎了一只?”
唐胜余心想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的想法被老三唐利余给说出来了,唐利余“扑”的一声,吐掉了一块因为听了唐余芳的话,差点卡住他喉咙的鸡肋骨:“姐,你真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两千块钱,是个小数目吗?怎么,你还嫌少?”
“干什么,老三,两千块钱算什么?多吗?难道你拿不出来?你一年到头在外面干工地,再多一点钱,怕是难不到你吧?”
唐利余不高兴了:“姐,凭什么你光指挥我们三兄弟出钱,你为什么不出?咱妈的事你要是也出钱,别说两千,三千我也跟你出!”
唐余芳一瞪眼:“老三,你这是说的人话?”
唐利余并不理她,而是转向他的两个哥哥:“大哥,二哥,你们说是不是?我姐就知道拣现成话说,她倒是不用出一分钱,只想让咱们多出点,哼!要我说,我姐既然担心妈的丧礼办不好,那好办,那她也出钱呀!是不是?”
跟唐利余一样想法的另外两兄弟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俩不想帮妹妹说话,帮妹妹,自己就要多出钱。
三兄弟,现在倒是拧成了一股绳。
唐利余的话,激怒了他姐,唐余芳怒道:“老三,你说得是人话不?什么叫你跟着我出钱,好,那这样,咱妈的丧事,我出两千五,我也不要你们多出,你们三家,每家也要出两千五,但是,我有个条件,必须帮咱妈打个碑!”
唐利余笑了,他并不吃他姐这一套:“姐!你要是现在拿钱出来,我跟咱大哥二哥,也立码拿钱出来,对不对?大哥!”
他谅唐余芳不会出这么一大笔钱,所以才用这话挤兑他姐。
他大哥,应该在弟弟妹妹争吵的空当,合计过了,如果妹妹不拿钱,他就不用多出,就按原计划就可以了,如果妹妹拿了钱,那更好,妈的丧礼,本来有点紧巴巴的开支费用,一下子会宽松不少。
唐余芳怒气冲冲走到外面,一下子,又回来了,她“啪”的一声,把厚厚的一叠钱拍在了三兄弟的面前:“这是我出的两千五,你们三家,每家也要出这么多,拿钱,现在就拿!”
她这是反过来,又把三兄弟和三个嫂子给挤兑住了。
那就拿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就多出五百吗?
老大唐胜余让他老婆崔秀英跟着拿了两千五出来。
老三也让他老婆张彩红也拍了两千五出来。
这几个人却不知道,他们,把唐开余两口子给挤兑在这儿了。
因为。
唐若妈并没带那么多钱回来,不是不想带,实在没钱了,家里所有的钱,几乎都用到唐欣身上了。
唐若妈因为婆婆的丧事,已经伤透了脑筋了。
她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凑了两千块钱出来,本想着可以对付过婆婆的事了,哪想到,今天,被自己的小姑子几个人给挤兑住了。
现在,让她去哪里再去弄五百块钱出来?
没有那五百,连她身上的那两千,她都不好掏出来了。
唐若和唐敏并不知道她妈妈的难处,她们只是奇怪,为什么她们的爸爸跟妈妈磨磨蹭蹭的,不拿钱出来。
老三唐利余对唐若妈道:“嫂子,你们的呢?”
唐若妈的脸涨红了,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两千块钱,嘴唇嗫嚅着道:“我这里是两千,还差五百”
刚才被老三唐利余挤兑了的唐余芳并不答应:“不行,你们每家都要出两千五,用了以后算帐,多退少补,但是,必须现在就拿。”
唐若妈的脸被小姑子的话,憋得通红。
唐若爸抠着手指头,一言不发,他能发什么?拿不出钱来,他就没有发言权。
唐若妈看看大女儿:“唐敏”
唐敏为难地一摊手:“妈,我身上没钱!”
唐若妈没有问唐若,前几天才问唐若要过,不能再要了,再要,唐若也未必有。
再说了,难道她真的要将唐若当成提款机嘛?
可是。
现在到了一文钱能憋死英雄汉的时候了。
唐若妈肯定不能问老大跟老三借,他们不会借给她家的,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唐余芳,就更不用说了,嫁给城里人的这个小姑子,本来就一直看大哥二哥不起。
憋得唐若妈直扯老公的衣襟:“老唐,老唐”
扯老唐也没用,老唐也变不出钱来。
唉!
唐若算是见识了自己家的这帮亲戚了,现在,他们已经把她妈林清秀挤兑得骑虎难下了。
她再不帮忙,她妈可能就会被她姑她叔逼得她没妈了。
唐若从裤兜中,掏出唐小兰给她的那卷钱,递给了她妈林清秀:“我这里有五百块!”
还得是唐若呀!
林清秀深深地瞥了二女儿一眼,生气?感激?
生气唐若不早点把钱拿出来,害得她如此窘迫,人前出丑?
感激最终还是唐若替她解了这难堪之围?
唐余芳也看了唐若一眼,虽然唐若替林清秀化解了尴尬,但是,唐余芳倒不恼唐若,她反倒挺喜欢唐若的:这个小侄女,关键时刻靠得住,知道帮她妈,挺懂事。
唐若也看了她姑一眼:哼!再拿五百我也拿得出来,再拿一千也可以。
范云给她的卡里,还有一千五百块钱,没动呐!
解决了钱的问题。
刚才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散了伙的自家人,又成了自家人。
发生了口角的一家人,言归于好,开始筹划这凭空多出来的四千块钱怎么用了。
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太,如果还能开口的话,一定会痛骂这几个儿女,自己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拿这四千块钱,给自己多买一些好吃的呢?
老唐家的这一屋子人,正筹划商议着下一步的事情,这时候,外面又有客来了。
来的是唐若爷爷拜把兄弟的儿子,唐若该给他叫大伯,比唐家三兄弟都大的一个异性大伯,杨运忠大伯。
杨大伯进门先磕头,边磕边哭:“我的婶子”
他哭得很真诚,不像有些人那样,过来了后,毫无诚意的干嚎几声就撤了。
杨运忠伯伯,哭出了眼泪。
哭完,他没有撤,而是来到唐若大伯的面前,紧紧攥着唐胜余的手道:“兄弟,我才得到信,原来婶娘不在了哇!”
边说,边“吧嗒吧嗒”掉了几颗泪滴。
他这是动了真感情,不奇怪,毕竟他小的时候,没少来唐若奶奶家住,没少吃唐若奶奶做的饭。
老唐家无论红白喜事,他都是必来的。
这是老一辈的交情,在小辈身上的延续,那时间的仁兄仁弟,是堪比亲兄弟的,是可以有饭一起吃,有衣一起穿的。
杨运忠的父亲与唐若的爷爷,可是年轻的时候一起搭过伴,拉着架子车,从兴安步行走到平乐拉过煤的。
这种交情,是一起追星逐月,风雨兼程考验出来的交情,是面对歹人和猛兽毒蛇同进共退的交情,非老一辈人,很难理解。
杨运忠挨个握了握三兄弟的手:“兄弟、兄弟!”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