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老桶。
老桶也拽着一根细细的柳木棍子,跟在人群里。
不过,他一不磕头,二不流泪,他的注意力,现在集中在那些拿着纸牛纸马,花圈童子的人们身上。
老桶走到一个手擎一台24英寸大彩电的汉子旁边,跟着他并肩而行。
他对那个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十分感兴趣,一直盯着那儿看,看那个画面,应该是白娘子正在鼓励许仙开药铺那一节。
这个电视,是在唐若的姑姑唐余芳强烈要求下,给老妈子置办的,当时,她对唐若的妈道:“嫂子,我一定要给咱妈买个电视机,让她到那边跟咱爸爸一起看,也免得他们在那边的日子过得无聊!你说应不应该买?嫂子?”
林清秀嘴上应着因为钱的事,让自己无比难堪下不来台的小姑子该买,该买!
但她的心里却十分的不以为然,林清秀觉得自己的小姑子这是在真做秀,而假孝顺。
早干嘛去了?
她妈活着的时候,也没见她买个电视机给老太太看上几年,甭说是彩电了,黑白也行啊!
有吗?
没有!
林清秀知道自己的小姑子的意思,唐余芳一定是觉得,她买给老妈的东西,不论贵贱,迟早有一天,都会落在她的哥哥们手里,如果东西是单纯给老妈,她没意见,可是,她有三个哥,她能用自己家的钱,去填她三个哥哥家的那些一眼望不到底的窟窿吗?
不可能的。
就算唐余芳同意,她男人也不同意啊。
老桶伸过手去,他想扛那台电视机。
那个扛电视机的男人斥了老桶一句:“去!”
他有点担心老桶搞破坏,拿手中的棍子把这个纸糊的电视机给戳坏喽!
老桶没戳电视机,而是老老实实站住了,因为这时候,前进的队伍又随着领头的棺材一起停了下来,老桶看见最前面的人呼拉拉又跪倒了一片,哭声大作,以为前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忙分开人群往前挤,队伍中,有许多还是挺怕他的人,特别是那些小孩子,纷纷闪到一边,给他让了一条路。
老桶挤到前面,也跟着老唐家的人,扑通,磕了个头。
磕完头,队伍继续缓缓前进,仍是三步一叩,五步一拜,把抬棺材的那十六个人,跟老唐家这些后代儿女们,实在折腾的够呛。
这些趴在地上叩头、忏悔的唐家后人,每个人的膝头都灰扑扑的,如果这样一直叩到坟地的话,估计,每个人的裤子都会磨烂了。
这一支素色蜿蜒的队伍,在村子里消耗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村口。
这里,有一棵据说二百年前的前朝旧世就已经屹立在此的大柏树,树干下面的柏树皮,早已经被牛羊啃食,被猪蹭痒,被灾年的饥民拿镰刀刮,给折腾得干干净净了,如今,溜光水滑。
说也奇怪。
人要脸、树要皮的谚语,在这棵老柏树的身上无效,别看它下面光秃秃的树干到处都是开裂的口子,可是,上面的树枝,却倔强的依然青翠苍绿。
不仅如此,春天一到,树盖之上远远望去,居然诸多新绿。
这棵树下,有一块和树皮一样溜光水滑的大石头,大得就如同那棵柏树是从它中间长出来的一般,话说,本村也不知何年何月开始流传出了风俗,凡有出殡者,都在此处摔老盆。
此时。
队伍在此停住。
唐若的爸爸手捧盛着稀米汤的老盆,痛哭流涕,蹒跚上前走到树下,高高举起手臂将老盆用力摔在了树下的大石上。
“呯!”
老盆应声而碎,起码,摔成了七七四十九瓣,瓦片与米汤掺在一起,溅的到处都是。
老盆一摔,寓意着棺材里的唐家奶奶,从此,就一步步走向了忘乡台、奈何桥
终有一日,另投他处了。
哭声一片。
收不住的哀声,道不尽的离愁,这苍茫的人世间,从此,又少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唐若“呜呜呜”哭着,紧跟着人群中那些婶娘、姐姐们的节奏,说来也奇,她已经不用刻意而为了,该哭的时候一定会哭,该收的时候就会收住。
她被这大队的人马给感染了。
应该说,这一大队人的情绪,都被彼此相互传染了。
抬棺材的人,也一个个神情肃穆,走在前头,逢桥止步,遇水则停。
负责洒纸钱的两个老头,每人各挎一个藤篮,紧随着放鞭炮的两个小伙子后面。
放一阵炮仗,撒几把纸钱。
那俩老头三步一扬,五步一洒,将那些纸钱洒得到处都是。
其时。
一阵轻风吹来,有几张纸钱被瞬间送到了路旁一座久无人理的荒冢之上。
似乎,全因与人为善了一生的唐家奶奶,看到此间的主人可怜,而大发慈悲之心。
她欲借着儿女之手,施舍一点买粥的钱给那荒冢之主。
亦或那阵轻风,也知人间常有不平,而打着旋儿,滚着卷儿,欲将这满地的纸钱均分给那些住在苦冢穷坟里的人。
吹鼓手们的曲调一换,由将军令改成了丧乐,悲凉动人的曲调愈发让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心中充满悲痛。
“我的妈妈啊”
“婶娘,您慢走”
“哇婆婆”
又是一阵催人泪下的哭声。
“总提调队长”五舅公公黑着脸,看上去面无表情,不过,他心里对今天的出殡应该是满意的。
因为,队伍秩序井然,人们表情悲痛,动作也做得很到位。
不管是真正出于内心的伤悲,还是带有表演的成分,每一个人,都垂着头,含着泪,表达着心中对逝世老人的无限哀思。
即使略带有给他人观看的表面成份在内,但是,表面功夫也是功夫,一个人,如果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做不到位,又何谈什么真正的内涵呢?
出了村口,人们脚步加快,也省了老唐家这队人马,许多叩头跪拜的次数,大家都跟在五舅公公与棺木后面,往坟地走去。
走过了村外的平地后,小路往上一斜,开始上坡。
路,也变得又窄又陡。
一些调皮的孩子,开始脱离队伍,他们跳下沟坎,扬着手中的柳木棍,不停抽打着及膝的野草,当下惊蛰已过,草丛蛰伏之物大多都已苏醒,敲打敲打草丛再走,是应该的。
天。
已经有一阵子没下雨了,唐若也跟着几个女孩子下了沟,她们走得慢一些,被那些调皮的小男孩们远远的落在了身后。
沟里的草很软,因为下过雨后,雨水冲刷淤积而成的土埂踩上去,也是软绵绵的。
如果不是因为唐若奶奶的丧事,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倒是挺不错的一次野外踏青。
是呀!
到处都青青绿绿的。
蒲公英已经展开了大片大片的叶子,有些长得快的,最上面的茎上,已经鼓出了一点点苞了。
芨芨草也不甘落后,在微风中伸着嫩绿的叶子,微微晃动。
远一点的地方,到处都生长着马齿苓、车前草、野芦苇、菟丝子
顺着沟坎向远处望去。
群山抱翠,飞崖挂绿,山花朵朵,鸟鸣声声。
山之上,云之巅,一架飞机正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长空。
这样的景致,绝非城里的公园中所能看到的,唐若不由得心中爽快,这几日,因为奶奶的离世而沉重的心情,也为之一松。
队伍中的那些老娘们,早已经不哭了,有些,还说说笑笑互相打起了趣,走到了这里,该给活人看的,也都给他们看了,该有的仪式感,也都呈现出来了,大家,就都不再绷着扯着了。
就连老太太的亲生女儿也一样。
唐余芳早就不哭了,她的眼泪,这几天已经和哥哥嫂嫂们一起,哭的差不多了,此时,她把头上的孝巾拽到脖子里松了松,好好透了透气。
山林间的空气,清新,富氧,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唐若看到前面一道土坡上,开了许多大朵大朵的白色喇叭花,她就走了过去,掐了一大把。
唐若看看旁边,一株映山红也已经鼓出了花苞,似红非红。
唐若又折了几枝含苞待放的映山红。
如果把这几枝映山红拿回家,插在水瓶里的话,相信用不了几天,它们就能开出红艳艳的花朵儿来了。
等这支以抬棺材的为主的,漫山遍野放羊一样的人群全都走到为唐若奶奶选好的坟址前时,那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负责墓葬的帮工们,带来的烟几乎都抽光了。
两路人马汇合一处,寒喧了下,发过烟致过敬,就开始做正事了。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鞭炮打起。
那些抬棺材的人,已经换了几换了,现在,刚换过肩来的个人个个挺直了腰板,随时准备将棺材放进墓道里。
五舅公公跳下墓道,嘴巴里念念有词:“老姐姐,今日你乔迁新居,叨扰勿怪”,他一边嘟嘟囔囔着,一边把大筐里的木炭、石灰什么的东西,摊在墓底。
然后,按照上北下南的方位,在里面摆放下北斗七星。
五舅公公做完这些事情,将手递给站在旁边的夹克二营:“二营,拉我上去。”
夹克二营一伸手,将他拽了上来。
五舅公公望了望众人,众人一个个都盯着他看。
五舅公公在众人特别是抬棺材那个人焦灼的等待中,看了看棺材,又抬头看看天,估摸着时辰已到,他果断的一挥手:“下葬!”
下葬。
家属就要哭,边哭,边手抓黄土往墓道里洒。
个抬棺人都铆足了劲,另外个人也全都过来帮扶着,将棺材缓缓放进墓中。
从此。
一抔黄土。
阴阳相隔。
唐若也哭着,跟着大人们抓着黄土扔进墓中,她把手中的喇叭花与映山红也扔了进去。
旁边有个抬棺材的男子忙拦她:“哎!你这个妹妹,莫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扔嘛!”
扔都扔进去了。
他刚想跳进去把那些花捡出来。
五舅公公道:“不要紧,放就放了,没得关系的,她拿花给她奶奶,她奶奶不会讲她的。”
唐若的爸爸妈妈在哭。
伯伯伯母在哭。
叔叔婶婶在哭。
姑姑在哭。
堂哥在哭。
她和姐姐也跟着大人们一起哭。
哭了这一次,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次,大家都是真正的哭,而下一次,就难说了呀。
那些帮工们,就在老唐家这些儿女们的哭声中,你铲一锹土,他挖一锄头泥巴,把辛苦了一生,勤劳简朴了一生的唐家奶奶,埋了下去。
埋在了青山大岭之间。
埋在了高高的山岗上。
埋在了,抬身即可望见山下的炊烟,与浆衣做饭的儿女。
只是,不知道她还会不会一边看着山下,一边摇头叹息着,为儿女的光景叹息,为家族时而有之的不睦叹息,为自己如梦的一生,叹息!
唐若相信奶奶会。
她口中喃喃道:“奶奶,你若是想若若了,就回来看若若,如果你在那边缺什么,少什么,你就告诉我,我一定给你买!”
一人为木,众人为林。
大家一起动手,一个硕大的新坟砌了起来,周围,围了一些砖头石块,拦着坟头上的泥土,防止下雨的时候被冲刷下去。
那些带上山来的纸牛纸马,花圈电视,纸钱香烛,现在也已经堆在了坟上,坟前也插上了燃香。
五舅公公对唐利余道:“点吧,烧过去,给你妈!”
唐利余伸着打火机,朝那些纸糊的道具点了过去。
顿时,火光与烟尘冲天而起。
希望。
唐家奶奶能够顺利接收到这笔财产,特别是那台大彩电,那可是她有生之年里,从未享用过的奢侈东西。
五舅公公从看见电视机被焚化后满脸沮丧的老桶手中,劈手缴获了他的那条木棍子,拨拉着将扎成那些道具的秸秆、纸片、竹篾烧得干干净净。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犹自拿着铁锹,围着坟头,一锹锹地给唐若奶奶的“新居”培着土。
现在,他们给别人培土。
改明儿,不知又是何人替他们的坟头培头哟!
眼泪汪汪的唐璐过来挽住了唐若的胳膊:“若若姐姐”
唐若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