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堡是一个狭长的城市,它依山而建,横的方向上有两条长约三百丈的道路,最早的一批驻敖堡军士称之为前街和后街,后来的居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就沿用了下来。
纵的方向上则有四条长约一百二十丈的道路,当地人称之为一纵路、二纵路、三纵路和四纵路。贯穿在这些大路之间的小巷则有无数条,当地人都懒得为这些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取名。
作为敖仓的前哨,敖堡原本是一个很小的寨子,仅能容纳千来名军士,如今经过多次扩建,已经可以容纳几万人了。仅从人数来说,敖堡已经可以算得上一个颇有规模的城市了,然而当汤等四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前街时,却能明白无误的感受到这个新兴城堡的狭窄和拥挤。
前街,这条敖堡最大的道路之一,竟然只能勉强容纳两辆车插肩而过,假如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行人恐怕还得到附近的居民房屋里暂时避让一下。不过汤是不会碰到这种情况的,因为前街的两旁屋檐下,躺满了横七竖的流民,道路只能堪勘让一辆车通过。
流民们的神色看起来不太好,面黄肌瘦,衣服破烂不堪,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流民中的成年男子很少,大都是老人妇孺,老人绝望的眼光和儿童空洞的眼神看得四人发麻。
道路两旁的房屋都紧闭着大门,偶有一两间开门营业的商铺,门前都站着好几名伙计不停的驱赶着流民不让其靠近。
“敖堡的流民已经远超起承载能力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生乱啊!”汤感慨的说到。
“没法子啊,秦国是愿意给他们活路的,但他们信不过秦国,宁愿躲到这地方来。”卜摇头叹息到。
“秦国不是有派使团进驻这里吗?为什么不向流民们解释秦国的意图和法令?”辛好奇的问到。
“成见和偏见!”汤说,“秦国给魏人的一贯印象都是财狼虎豹,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当秦军到来之时,魏人能逃多远是多远。进驻这里的使团才多少人,而且都是军人为主,都不擅长行政方面的事情,要改善秦人的形象,恐怕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行啊。”
“说不定很多魏人还准备向使团发难呢!”辛说。
“喂,我说,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堡主府和使团驻地在城西,我们往城东越走越远干嘛呢?”丁冷不防的冒出一句。
“嗯,这个寨子很小,我们逛一圈,了解一下基本情况。”汤回答道。
四人还没有走到前街的东段尽头,青石板路面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踩得稀烂的泥土地。
城东原本是贫民居住的地方,本来就是一间间挤在一起的矮小单间房屋,如今街道两侧再也看不到砖石砌成的房屋,连木板搭建的房屋都越来越少,屋顶不用说,都由砖瓦变成了茅草顶棚。
后来的流民干脆搭起了很多临时帐篷,更有甚者,几个木桩加上几块破布一围就算是一个棚子了,再后来的流民则直接找寻到一个有屋檐的房舍下过活了。相比来说,堡外的大营条件似乎还要好一点。
四人已经无法继续前行了,前方泥土地都快要消失了,只能看到一片片草丛,有一些民众有气无力的拔着草想要弄出一点空地出来,更多的人则干脆的躺在了草丛边上。路边一个快要枯竭的池塘里,绿油油的水面上蝇虫欢快的飞来飞去。
丁朝附近的几个小巷子里望了几眼,向汤摇了摇头,表示小巷子也无法通过,恐怕四人只能原路返回了。
当四人开始往回走了没多远,突然四周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人流开始朝着前街西头涌去。
辛抓住一个衣着还算干净整洁的中年男人询问,对方打量了辛几眼,说到:“新来的吧?堡主府发放赈灾饭食的时辰到了!赶紧放手,不要耽误我的时间,去晚了就没了!”
不待辛回答,对方挣脱出来,没入人群中不见了。
四人一边躲闪着潮水般的人群,一边暗中观察着,毕竟己方四人出现在这里还是有些突兀的,而且就算是贫民区,也肯定有堡主府和兄弟会的眼线存在,还是小心为妙。
随着人流往西走去,过了二纵路,逐渐进入了富人区。几名乞丐走上前来乞讨,汤才猛然想起,之前这一路都没见到乞丐,也难怪,在东头的贫民区跟谁乞讨去,如今兵荒马乱的岁月,即使是在西头的富人区,也只有一丝丝乞讨到东西的可能性。
等来到前街和一纵路的交叉路口时,流民们已经老老实实的排成了数个纵队,几十名守卫手持棍棒敲打着不守规矩妄图插队的流民,已经领到饭食的流民则欢天喜地的一边往口里塞着一边往回走去。
排队的流民们大部分都表面安静内心躁动的等待着,也有不少操着各地口音的流民们交头接耳的聊着天。
“哎呀,你看到了吗?我怎么觉得今日发放的饭食又变少了呀!”一个眼尖的中年人说。
“谁叫魏军把敖堡围起来了啊,新的粮食进不来,可不是越吃越少吗?”一位老者叹着气说到。
“魏军?哪里来的魏军?魏军包围了敖堡?那我们又是怎么进来的?”四人心里奇道。
“魏军在干什么?为什么把自己人围起来了?堡主也是的,为什么不去解释解释?”又一个老者说到。
“哎,我听说,大梁方面对堡主邀请秦军使团进驻很生气,打算把堡主撤掉啊。”
“没有征得魏王的同意就邀请秦军使团是不大好,但起码秦军使团带来了不少粮食,救了一急啊。”
“大梁方面才不管这些呢,只会觉得丢了面子。”
“真是奇怪了,魏王自己割让了多少城池给秦王,敖堡附近的魏军不是自己主动逃跑掉的吗?怎么又觉得没面子了呢?”
“慎言啊!”一名老者跺了跺一根充作拐杖的木棍。
“哎,我是老了,只想作为一名魏人死去算了。”另一个老者说到“但我听说秦国颁布了法令,只要前去归顺的魏人,就会分到土地,老老实实的耕种就没事了。”
“胡说道,你是老糊涂了吧。商朝末年孤竹国国君的两位儿子,伯夷和叔齐,面对周文王和周武王这样的明君都不肯屈服,宁肯饿死也不作周臣不食周粟。你的气节何在!”拿着拐杖的老者愤愤的说到。
“但我听说这个故事还有下半截,即使是一名农妇也知道,伯夷和叔齐挖的野菜也是长在周天子的土地上。你又知不知道,现在发放的饭食中,哪些是来自秦军使团带来的粮食?”另一名老者涨红了脸辩解道。
附近的流民起哄起来,拿拐杖的老者哼了几声不再出声。
“我只知道,秦军占领了安邑故都之后,当地的大多魏人都归顺了。即使后来信陵君两次将秦人赶回了函谷关,你们猜怎么着?”老人继续说道。
“大部分魏人竟然跟着秦人撤退回了函谷关,听说秦国在河西给他们分配了土地耕种,等到秦军重新杀回河东的时候,他们有些人回到了河东故土,有些干脆就留下来作了秦人!他们很多人的后代参加了秦军,做了秦吏秦官!”
“哎,别说了。想想看当年吴起占领了秦国的河西之地,魏王不仅不把当地的秦人当做子民,甚至都不把迁徙过去的魏人当做子民。”持杖老者又忍不住说道,“历代魏王都假意推崇孟子,但他们哪里做到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呢?对民心的争夺上,历代魏王跟历代秦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哎…”
众人听着两位老者的话语,除了唉声叹气还能做啥呢,就算还有人想开口呵斥,但又能说些什么呢?魏军畏秦军如虎,秦军未到自己先跑了,堡主没办法只有找秦人要粮,魏军现在又回来找堡主的麻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人群重归沉寂,众人木然的向前递进,等着领取今日的饭食份额。
汤很想抓住一个路人问下,为什么众人都言之凿凿的说魏军来了,还包围了敖堡呢?莫非流民大营的那个禁区其实驻扎的不是兄弟会的精英和高层,而是魏军?一支军队总是会露出各种蛛丝马迹,被人发现了也很正常。然而,兄弟会和魏军又有何勾结呢?流民大营是故意在帮魏军掩饰着什么吗?
汤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发现合适的询问人选,等会再找人打听吧,他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