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暴雨打在地上、屋檐上、花叶上,喧闹至极,他提着剑走进山庄,雨打湿了他的长发、衣衫、鞋袜和那张年轻的脸,雨滴顺着面颊流下,雷电闪过,水痕仿佛是一行行泪痕,而非这大雨。他紧紧握着剑,耳边尽是扑簌簌的雨声,他却觉得是可怕的死寂,血水随着大雨缓缓流淌至他脚下,逐渐汇成一股股惨烈悲壮的溪流,此时的山庄“空无一人”。
十年间,每当他回想起那个夜,刺鼻的血腥味便随记忆浮现,它绵延了整整十年,久久无法散去,因为那是无论多少时光都渡不走的灵魂,不管多大的雨都冲刷不尽的仇恨……
“师兄,你醒了?”
如清月般柔和又熟悉的声音在近畔询问他,关山从凄凉的梦里醒来,点了点头,模糊的视线循声而去。
明晃晃的烛下是一张笑吟吟的脸,她为关山换了搭在额头上的布巾,放在水盆中洗净,她低声细语道:“师兄,你这一下山就是整整五年。”她顿了顿,拧干布巾问,“想找的人找到了么?”
“没有,但应该近了。”他木然地望着天花板,只觉得血腥味还未散。他极力不去想这些,转过头对她笑了笑问道:“师妹,你还好么?”
五年未见,关山还是那个关山,仿佛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小师妹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答道:“都好。”
“医术可有精进?”
她内疚地摇摇头:“对不起……这种毒,我医不了。”
关山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洒脱地说道:“没事,你不用自责。”
“师兄,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的伤势,问问这毒,至少……关心关心你自己。”她抓住他的手,原本温和的双眉轻蹙起,心中的担忧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会死?”关山轻笑一声,问的漫不经心。
“我不清楚……师父在外采药,等他回来给你看看。”
“我不能等了。”
“不行,这次你不能走!”她牢牢抓住关山的手不放,“我如今只能暂时压住毒性,若你下山再遇上什么意外,我怕……我怕……”
“我好不容易走到这步怎么能放弃,你知道的,这十年来我要的就是一个真相。”关山反手也握住她的手,却捏得她手腕生疼。他眼里藏着血雨腥风,她多年来总想为他抹去一些,可那恨岂是轻易能够放下的?
她满目怜惜,沉默着替关山擦去鬓边的汗,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明月清光宛如通晓她的心思,悄然蒙上了一层阴翳,她看看他,叹了口气:“师兄你啊,永远这么执拗。”
“你也是。”关山朝她笑笑,他抬手,像过去那样在她鼻尖轻轻一刮。
她笑着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说道:“我去和掌门师伯说你醒了,顺带替你谢谢那两位送你来的人。”
“你倒也不问问我他们是谁?”
她正推开门,听言回头笑了笑,素白的衣裳映着她温婉的笑意:“一会儿我出去就知道了,师兄,你好好休息。”
“好,我是病人,当然听你的。”关山冲她和颜一笑,勉力挥了挥手。
她才走出门,关山便再也笑不出了,他依然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周遭静谧无声,他心如死水。
床头是她给自己倒的温水和备好的吃食,近在身边,伸手就能拿到。
他的师妹永远替他想的这样周全。
她迤迤然走到琼芳堂,掌门何朝扬刚到不久,只听他在里头问来客:“三公子,多年未见了,冯宗主近来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
“冯宗主的腿这些年可有再犯病?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我师弟去替他瞧瞧。“
“谢何掌门关心,家父的腿伤是老毛病了,寻医问药多年也就这样了,虽说偶尔有些不利索但大抵是不碍事的,有劳掌门挂心。”
她大致猜到了送关山回来的是什么人,不免略带狐疑,何朝扬见她过来忙问道:“关山现在如何了?”
“师兄已经醒了,掌门师伯可以暂时放心,我已用药将毒性压了下来,不过……”她面有愁容,“这毒我从没见过,也着实难以根除,我想等师傅回来让他瞧瞧,所以现在还不好说。”
“那小山叔能痊愈吗?”戚筱凤从何掌门对面的座上站起来,心急如焚。
“这位是……”
冯笑也站起来,朝她微微躬了躬身笑道:“在下汴州冯笑,家父冯崧乔。至于她嘛……”冯笑斜眼瞄了瞄戚筱凤,微微提高了点声音,“她是我的侍女梧桐。”
戚筱凤眉毛一横,他心底偷笑早有准备,在长袖遮掩下当先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硬生生把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掐了回去。
那姑娘看看他俩,和婉地回礼说道:“天台派杏灵宗弟子徐含绣。”
冯笑点点头,思忖她说的话肃然问道:“徐姑娘的师尊可是杏灵宗的神医秋素光秋前辈?”
“正是。”
“那徐姑娘医术必不会差,连你都说从未见过,这毒就愈发蹊跷了。”冯笑剑眉微凝,扇子往掌心不住轻敲着。
“也可能是我才疏学浅,还要等师傅回来再做定夺,只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时回天台……”
“这个无妨,刚才我与何掌门聊了聊才知道关山兄是你们天台派的,既是天台派的那就让他好好养伤,我去替他查查这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何掌门听言感到颇为疑惑:“冯公子是如何结识我这个徒儿的?怎会路遇不测?”
冯笑摇扇煞有其事地说道:“是晚辈这不成器的侍女惹的祸,平白跑远了遇到一群歹人,关山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真没想到这些人刀上竟会带毒。”
戚筱凤听他胡言乱语粉饰了过去,一番措辞张口就来,不深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戚筱凤心知他不想暴露这桩事,而何朝扬与徐含绣也同时暗暗长舒一口气,显然这毒本不是冲着关山去的。
何朝扬顺着冯笑方才的话说:“既然是我徒儿与那些歹人起了冲突,我们天台派也不能坐视不理,我即刻派人去查。”
“不。”冯笑立在正厅中央,扇子从他指尖绕了个花儿转了几圈,“何掌门,此事且让晚辈亲自去查。”
“此等小事……”
“大意不得。”冯笑摇摇头,义正言辞地说道,“小事更易酿成大祸。这群人手中藏有奇毒恐对武林难保不是祸害,即使家父在也会做此决定,再者他们欲对我手下的人不敬,岂不是驳了汴州冯氏的面子?”
“三公子考虑周全,那老夫只好劳烦三公子代天台探探虚实了。”
“家父身为武林宗主,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争端总有他要处理的,晚辈从前也替他接过不少棘手事,我清楚天台派素来不喜混入武林争端,独善其身,那我前去探查也算是分内事了。”冯笑执扇于身前恭敬一揖,话语中也显露出游刃有余、熟稔老道的样子。
“既然冯公子要代为彻查,那我也无可隐瞒了。”一旁的徐含绣认真说道,“此毒极其复杂,但有个特性却是其他毒药所没有的。”
“何种特性?”
“师兄伤口处出现了一道紫痕,并且一直在横向蔓延。”徐含绣越说黛眉拧的愈紧,“我曾听闻过江湖上有位制毒奇人,他的毒时常有此特性,若等到紫痕绕过伤口一整圈,可能……”
“可能什么?”戚筱凤追问道。
“可能会死。”冯笑清冽的声音响起,正厅中一片寂静。
四人中唯独冯笑脸色如常,他依然面带笑意,在中间轻缓地踱着步:“我听说过此人,不过一直没有机缘面见。”他说着自然而然的拿起桌上放置的纸笔写下“空容山”三个字。
何掌门看着纸上字迹颔首道:“嗯,老夫也有所耳闻,但他似乎从不轻易给人制毒。”
冯笑朗声笑道:“如此奇人,那我更要去见见了。”他说着收了扇子放进袖中,又问徐含绣,“大概能拖多久?”
“至多一个月。”
“好。”冯笑裣衽正色说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去空容山,今天怕要在天台山留宿一晚了,多有打扰。”
“哪里,三公子愿替我徒儿寻解药已是感激不尽,天台自当鼎力相助。我已遣人安排好了房间,若有其他需求但说无妨。“
“多谢,那今日也不便再叨扰何掌门了,晚辈告辞。”
冯笑抬手对何掌门缓缓一揖,随即带着戚筱凤离开了琼芳堂。
见冯笑他们出门,徐含绣低声问何朝扬:“掌门师伯,师兄的事,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吧?”
“嗯,我看他们应该不清楚,况且这样的事关山绝不会逢人便说。”
“冯氏毕竟是武林名门,我怕这里面遇上师兄的仇家。”
何朝扬抚着长须叹道:“此事性命攸关,他应是早有准备,我们也只能从旁相助,但凭天意了。”
徐含绣的心中却越想越不是滋味,她望着他们走后空荡荡的大门,不由伤情泪涌,她一下跪在何朝扬面前,悲戚地恳求道:“如果师兄真的遇上不测,请掌门师伯一定要救救他……”
“唉!”何朝扬上前要把她扶起,徐含绣却迟迟不肯,他叹息道,“我当然想帮他,可偌大江湖,又岂是我能说了算的?”
“没关系,只要有您这句话就行。”她含泪强笑,对何朝扬郑重行了礼,起身宛如一阵清风淡然离开。何朝扬看着她的背影,又是一声慨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