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从云层里透出一丝微光,徐含绣疲惫地起身,她坐在关山的房里,一夜未眠……
片刻,外头响起了一阵飒飒的剑舞声,她推窗看看天色不由狐疑,按天台派的规矩,门下弟子总是卯时二刻汇于剑坪练剑的,现如今卯时都还未到。
她披起外衣走出去,远远看见太极剑坪中央有个陌生的人影。她又走近了几步,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昨日带关山回天台的冯笑。
徐含绣没好意思打扰他,转身正欲离开,却听背后远远的传来冯笑的声音:“徐姑娘留步。”
她转过身,见冯笑已把剑收在身后,她微微颔首行礼:“冯公子这么早就起来练剑?”
“一向如此,习惯了。”他随和地笑了笑。
“冯公子难道一会儿就准备动身?”
“正是,早去早回。”他看了眼徐含绣,顿了顿又眯起凤眼微笑道,“得尽快替关山兄寻得解药才是。”
她被他笑的有些心惊,不明白冯笑这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冯笑旋即又说,“能否烦请徐姑娘去催催我那侍女,她怕是睡得正香呢。”说着他兀自低眉笑了起来,眼中带着一丝柔光。
徐含绣当即应了,戚筱凤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她趋步前往,走到门外叩了几下不见什么动静。她轻轻一推,那门竟没有上锁。走进屋里,只见戚筱凤正如冯笑所言睡得异常香甜。
“梧桐?”徐含绣叫了她两声,她却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徐含绣提高了点声音,戚筱凤还是沉沉酣睡,无奈之下她只好动手推了几下,戚筱凤终是被摇醒,睡意朦胧的揉着惺忪双眼看着徐含绣发愣。
“梧桐妹妹,冯公子一会儿就要启程了。”
“什么梧桐……”她含含糊糊的问了句,徐含绣正纳闷,她突然眼睛一睁没来由地叫到:“啊!冯笑是不是溜了!”说着她拿起床头的衣服鞋袜穿上,跌跌撞撞的奔了出去,徐含绣跟上她一路跑到了太极剑坪。
此时冯笑还在剑坪正中挥舞长剑,戚筱凤跑了几步突然停住了,她老远看着他。舞剑时候的冯笑剑法凌厉,身姿挺拔,丝毫不见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眉峰微蹙,薄唇轻抿,一柄利剑在周身翻飞游走,神色认真至极,招式不容分毫有差。
戚筱凤忽觉低落,这样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或许真的还不够了解冯笑,十年历练,江湖血雨,足以改变一个少年。
她缓缓走过去,才迈出几步,冯笑的余光就瞧见了她,剑身“嗖”地一下被他迅速收入剑鞘,如行云流水般连贯。
他大步走来,眉角还悬着额头趟下的汗,他气息略有急促地看着戚筱凤,像在等她先开口。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戚筱凤理理自己歪歪扭扭的衣襟问道。
冯笑低头,看她头发乱糟糟,一脸的睡眼迷蒙:“我哪像你,睡得像只猪。”
戚筱凤猛得抬头,刚想发作却正迎上他的笑脸,如三月春桃眉眼如画,和夜里看到的又有些不同,她瘪瘪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冯笑掸去舞剑时扬在衣袖上的尘土催促她道:“快去洗把脸吃点东西,等我换身衣服就走。”
“嗯。”戚筱凤应着,别转身要走。冯笑又把她给叫了回来,低头看着她的衣襟不由皱了下眉毛,他伸出手细细替她捋平了蹙成一团的褶皱。
戚筱凤仿佛一下子醒了过来,猛地连退两步,双手护在胸前叫道:“你、你干什么!”
冯笑不屑的轻笑了一下:“你真是个笨蛋。”他说着握住戚筱凤的肩迫使她转过身去,又往徐含绣的方向轻轻一推,语气不容辩驳,“快去。”
“你才是笨蛋,你还是坏蛋、混蛋!”戚筱凤对他伊哩哇啦一通气呼呼的乱叫,冯笑丝毫不加理睬,背过去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徐含绣带着戚筱凤去填饱了肚子,左等右等冯笑不来,索性出去散步,她临走前总想再去看看关山。
“徐姐姐,能带去看看小山叔吗?我想和他告个别。”
徐含绣面有难色,她并不想让他们知道关山已经走了,便搪塞道:“师兄还在静养,怕是不方便。”
“我看一眼就走,不打扰他。”
“这……”
看她说话支支吾吾,戚筱凤不免又胡思乱想,她抓住徐含绣的手问道:“是不是小山叔状况不好?”
“没有,他没什么大碍,但现在最好不要打扰他。”
“可……”
“你就让他好好歇着吧。”冯笑从背后绕到戚筱凤身侧,扇子一展,拖长了音调说道,后面竟还跟着刚从汴州赶回来的唐立。
戚筱凤见他换了一身衣裳,原先低调的玄色衣袍换作如今这身直襟长袍,领子和长袖以金线绣流云纹,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笑的时候透出一股非凡的英气,和穿玄色袍子时的他截然不同。眼前的冯笑周身透着高高在上的冷冽之气,他折扇一挥,袖间散出熏染后淡淡的苏合香味,虽好闻,但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出门办事还翻什么行头。”戚筱凤讽了他一句。
“我又不像你……”他俯身凑到她耳边,折扇在面前一遮,低声说,“还得乔装逃婚。”
戚筱凤气得伸手就要锤他,冯笑扇子一档,冷冷说道:“怎么,还敢对主子动手,想领罚是不是?”
她被他倏忽之间变化的态度吓得一愣,偷瞄了眼一旁的徐含绣,立马规规矩矩收了手。
冯笑与何掌门作别后立即带着戚筱凤下了山,唐立早在山脚处备好了马车,吃穿用度几乎一应俱全。
“笨蛋,连个侍女都扮不好。”冯笑在马车里笑着责备她。
“我没干过这些,不好意思,伺候不了你这贵公子。”戚筱凤往边上挪了一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你一个千金小姐,没伺候过人,总被别人伺候过吧。”冯笑顺势往她旁边挪了过去,正色说道,“幸好那徐含绣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天台派也不是会惹事的门派。”
“噢,我知道了。”戚筱凤也怕闹出麻烦,便悻悻地应了。
但冯笑却不以为意,又往她身边靠了靠,紧挨着她突然不怀好意地笑道:“不用知道了,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冯笑此时凑的极近,近得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微热鼻息和身上萦绕的苏合香气。
戚筱凤“噌”地一下满脸通红,她试图往后挪,但已经退到了边缘,他那双颇为风流妩媚的双眼紧紧盯着她让她无处可逃,那仿佛不是一种示好,而是压迫。
“别……”她瑟缩着,颤巍巍地要离开,忽然脑袋上不合时宜地轻轻挨了一下。
“笨蛋。”冯笑敲了一下她的头顶,又退了回去。
戚筱凤依然躲在角落,心砰砰直跳,她对他的感觉应是害怕和警惕占据了更多。
冯笑是个聪明人,戚筱凤此时的眼神他看得明明白白,他沉着脸,开合把玩起手中的扇子,默然不语。
没关系,他不急。
空容山距天台并不远,马不停蹄地行了半日便已到山下城镇。空容山虽叫山,但并不高,也不险,若说土坡定然比土坡大不少,之所以叫空容,是因为其中山洞繁多且错综复杂。
山下的城镇颇为繁华,集市上熙熙攘攘,该有的一样不落,俨然一副小杭州的景象。
冯笑命唐立将马车赶到最热闹的平乐街,从长街的一头向另一头缓缓驶去。冯笑用折扇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往外看,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个路人每家商铺。
“快上山啊,你怎么还有空看街景。”见冯笑不紧不慢的样子,戚筱凤心急如焚,人坐在马车里直跺脚。
他笑而不答,任她一个人去着急,自己仍旧看着窗外。
马车途径一座酒楼,冯笑双眼一眯,当即示意唐立停车。
“你在车上待着,我去去就回。”冯笑留了句话便迅速跳下马车,戚筱凤一掀帘子,只见他笔直往酒楼走去。
酒楼外巷子转角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席地而坐,乞讨的破碗摆在脚边,碗里只有零星几个铜板而已,看样子“收成”并不好。
冯笑闲庭信步地摇着扇子,垂眼打量了叫花子一番,叫花子则从他的鞋靴一路向上看过去,直到看清他真假难辨的笑容和他从袖中掏出的一锭明晃晃的银元。
冯笑直接摊开掌心将银元送至叫花子面前。那叫花子两眼瞬间一亮,伸手就要把银元纳入囊中,却不料冯笑五指紧紧一握又迅捷收了回去。
他低头笑笑,嘴角上扬,双眼却如凛冽寒冰不带丝毫感情,看得叫花子竟背后一凉。
他笑了两声,如胁迫般对地上的人说道:“打听个人。”
叫花子是三教九流中最会察言观色的,他见此人不是易于之辈便颇为识相的说:“公子请问。”
“杏林老翁现居何处。”
“毒老头?他啊,只会在两个地方,一是他的山洞,二是那边对门的赌庄,不过他今天没来。”
“哦?他好赌?”
“这位公子不是镇上的人吧?那家赌庄基本就是他养活的了,一输甚至可以输掉黄金万两!”
“赢呢?”
叫花子听言突然一哂,他见状也不由暗笑起来,顿时了然于心。
冯笑的描金扇面轻抵在鼻尖继续问道:“那他住在哪个山洞?”
“山腰那儿,从左往右数第七个,不过……”叫花子挠了挠头,“毒老头不轻易见人,即使见了也不一定要的到他的毒,即使要到了也得在一个月里用完。”
“一个月用完?什么意思?”
“里头有几位味药只有他能解,而这几味一旦过了一个月就会药效尽失。”
“有点意思。”冯笑轻笑了两声,干净利落地把银元扔进叫花子的破碗里,他回头看到戚筱凤坐在车内正掀开帘子看着他,忽觉心情格外明朗,便又掏出一锭丢给了叫花子,随后扭头转到巷子的另一侧去,不多时便再次回到马车上。
“你找那乞丐干嘛?”戚筱凤看他回来不明就里地问道。
“打探消息。”
“叫花子能知道什么……”
冯笑扶额无奈地笑了起来:“戚筱凤啊戚筱凤,你这脑瓜实在笨的很。”他说着抬手用扇子敲了她脑袋两下,戚筱凤像只气得要咬人的兔子,冯笑倚袖支颔,浅笑着看她闹闹腾腾,旋即从身后掏出一个糖人在她眼前晃了晃。
戚筱凤突然安静了下来,瞬间从恼羞成怒变为笑逐颜开:“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
“你知道我喜欢这个?”戚筱凤接过糖人爱不释手地细看起来。
“你不是每次去庙会都要买么。”
冯笑无心之言却令她狐疑:“你怎么知道的?”
他哈哈干笑了两声,侧目看向别处搪塞道:“猜的,小孩子都喜欢这个。”
“是吗?”戚筱凤盯着他仍有些疑惑,冯笑立即岔开话题叫唐立去不知什么地方取了个匣子带着,随后驱马前往空容山下。
正午刚过,当头的艳阳洒在空容山,从山腰起就错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十数个山洞,他们顺利走到叫花子说的那个,冯笑清了清嗓子往幽暗的洞口毕恭毕敬的叫到:“杏林前辈可在?汴州冯笑求见。”
漆黑又深不见底的洞内回荡着他的声音,却最终归于寂寂无声,无人应答,冯笑又喊了两遍依然没有动静。
戚筱凤环顾四周,茫然问道:“会不会不是这儿?”
冯笑悠然地抚扇而笑:“就是这儿,看样子得逼他自己出来。”
“你有办法?”
他自负地挑了挑剑眉低声说:“没有我冯笑办不到的事。”
他仰头看了看日辉,朝身后的唐立说:“算了,我们下山,等天黑山路就不好走了。”他又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唉,这一箱金锭搬上来还要再费劲搬下去。”
冯笑挥挥手准备举步踏上归途,突然,洞内传来几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在里头发话道:“是冯三公子要找老朽?”
冯笑冲戚筱凤眨眨眼,得意地回过身面向洞口。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穿得竟也如乞丐般褴褛,皱纹布满了面庞,他费劲地睁着耷拉的眼皮,抬头看了看冯笑:“总听闻冯三公子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冯笑在心底对他这番恭维报以几声冷笑,但面上却仍旧恭敬,礼数周全的叫唐立拿出带上山的一只匣子递到老翁眼前,他使了个眼色,唐立打开匣子,只见里头金光璀璨耀眼夺目,那杏林老翁看得双目发直挪不开眼,冯笑则立即命唐立合上盖,故作姿态地躬身说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不知冯三公子找老朽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打听个人罢了。”
老翁沟壑纵横的脸原先堆满了笑意,如今听了冯笑的话却突然变脸,他马上别转身断然回绝说道:“想打听买主?呵,三公子还是请回吧。”
冯笑不动,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他走到老翁身边笑道:“前辈铁骨铮铮,重信守诺,我又怎会让您为难?我呢,只不过想知道一点点线索,坏不了您的规矩。”冯笑边说边掂量起一块沉甸甸的金锭,他斜睨起狭长的凤眼将老头贪婪的神态尽收眼底。
“你们冯家人都是老狐狸。”老翁暗自一哂,低声嘲讽道。
“我们冯家人?还有谁来找过你?”冯笑语气略带强硬地问道。
“没有!”老翁硬着脖颈毫不犹豫地否认了。他说完斜过眼又瞄了瞄冯笑手里的金子,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问道,“咳,你先说说要打听点什么老朽再做判断。”
听他口风略有松动,冯笑忙继续说道:“想问问前辈,这一个月里有多少人找您买过药,分别都是什么时候。”
“这……”老翁有些为难,生怕这些消息会透露出买主身份,他犹犹豫豫思考了许久也没做出个决断。
冯笑见他犹豫便知还有转圜的余地,遂趁热打铁激了他一激:“这样吧,我与前辈赌一局,若我输了,只字不问,若我赢了,还请前辈如实相告。”
一听这“赌”字,老翁眼里又闪过一抹光彩,但他打量了冯笑几眼,江湖上早就听闻冯笑手段高明、笑里藏刀,他不想以身犯险,于是这老奸巨猾的毒师阴恻恻干笑了几下,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老朽不和三公子赌,老朽要和这小姑娘赌!”
他布满褶皱的手直指戚筱凤,戚筱凤抬头朝冯笑摆摆手:“不行,我……”
“可以!”冯笑全然不顾她此刻求救般的眼神一口答应。
老翁放声笑了起来,惊得山上的鸟雀扑着翅膀四散飞起。冯笑淡定地退了一步走到戚筱凤背后,俯身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别担心,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