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容山下堪称“小杭州”的枫桥镇此时已华灯初上,小镇的喧闹更具市井气,戚筱凤欢快的穿梭在人群里,听一声声叫卖,看一程程街景。
往来行人如织,她自小就喜欢热闹,东看西看这个玩玩那个瞧瞧,一时竟没跟上冯笑,她四处张望也不见他,忍不住在人群里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但始终寻不到他。
戚筱凤像个走丢的孩子急得团团转,站在原地不敢乱跑,只等冯笑过来找她。
可左等右等不来,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戚筱凤索性再次跑进人群里找。
刚迈开步子,突然一双手从后头牢牢牵住她,带着她往前走,那人穿一袭绣金锦袍,身上有淡淡苏合香。
“冯笑,你去哪儿了?”
“是你去哪儿了,害我找了半天。”他说着回过头,脸上竟戴着一副木雕的猫妖面具,人来人往中正冲戚筱凤狡黠地笑着。
她脚下的步伐不由滞了一下,此时的场景令她分外熟悉,人流不息、灯火煌煌、玉壶光转,也曾有这样一个戴着猫妖面具的人牵着自己穿过丛丛人群……
“冯笑。”
“嗯?”
“六年前的上元节,你有没有去过南京?”
“我……没有。”
“喔……”戚筱凤显得有些失落。
“这么久的事,我不记得了。”
“喔,十岁以前的事不记得,十岁以后也忘了?”戚筱嘟哝了句又自言自语的呢喃道,“最好不是你。”
他猛得回头,将面具往上一推,露出那张剑眉星目、容姿绰约的面孔,却颇为不悦地质问她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不记得我就不问了。”
他一噎,眉头皱了皱,生气似的用了点力,默默把戚筱凤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十岁前他的记忆的确是一片空白,但十岁之后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冯笑拉着她随人潮前行,最终停在了一幢灯烛辉煌,红帷风动的小楼前,里头不断传出婉转歌声和丝竹乐声,阵阵馨香之气扑面而来。
戚筱凤一愣,她纵使再天真也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楼匾额醒目的写着“嫣红楼”三字,此处自然也没有负了这名字,当真姹紫嫣红开遍,盈盈笑语满屋。
冯笑把面具摘下扔进戚筱凤怀里,他折扇一展,二话不说便英姿飒爽的走了进去。
“冯笑,你去干嘛!”戚筱凤追上去两手牢牢拉住他。
“来这儿还能干嘛?”他嘴角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眼睛微微眯起,故意显得神色愉悦。
“小山叔还生死未卜呢,你反倒来这里逍遥?!”
“你又知道我是来逍遥的了?”冯笑眼眉一弯,将她死命拉着的手推开。戚筱凤杏眼圆睁,气不打一处来:“不然呢?你要是进去咱们就分道扬镳,你去你的嫣红楼,我自己去给小山叔找解药!”
他笑了声,扬眉挑衅地问道:“你?知道去哪儿找吗?寻得到线索吗?要杀你的那些人罢手了吗?说不定他们现在就暗处在等着你落单呢。”他说着刻意朝人群四周看看,仿佛已经瞧见了追杀而来的人。
戚筱凤被他一连串的诘问堵的说不出话,冯笑当即拽着她大摇大摆进了嫣红楼,在人声鼎沸莺歌燕舞的厅堂里叮嘱她道:“在这里等我,哪儿都不许去。”
戚筱凤“哼”地一声背对他,只觉得这里脂粉味呛人,歌姬舞女各色的衣裳又晃眼,她愤愤地说:“我才不想待在这儿,我出去!”
冯笑怕她离了自己视线会有危险,忙拉住她,还没开口劝,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娇俏的媚笑:“哎呀,快瞧瞧是谁来了。”
背后的雕栏阶梯上正倚着一位红衣女子,她肤白胜雪,面似芙蓉,眉如弯月,眼若秋水。
“翎燕?”冯笑松开戚筱凤熟络地迎了上去,那名叫翎燕的女子顺势一手搭在他肩上面露哀伤之色:“三公子可有大半年没来我这儿了,难不成是汴州的姑娘比我还漂亮?”
“哈哈哈哈,江表一带,翎燕若数第二,那无人可称第一了。”
翎燕闻言喜形于色,一时间笑得花枝乱颤,直喊道:“还数三公子最会说话!”
不多时她的媚眼又扫至戚筱凤身上,询问道:“这位姑娘是?”
冯笑挡在她面前,扇子敲敲手心刻意欲盖弥彰地笑说:“表妹。”
翎燕在风月场混迹多年,当即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回头朝身后一位小姑娘使了个眼色说道:“叶儿,照料好这小表妹,我与三公子上楼去,一会儿过来。”
“你、你们……去干嘛?!”戚筱凤有些窘迫的追问了句。
翎燕“噗嗤”一声乐了,冯笑轻摇折扇,回头朝她眨眨眼笑道:“办正事。”
戚筱凤气得抓起手边的酒杯就往他门面砸去,冯笑伸手接住又扔还给她,扇子朝座上一指不可辩驳地说道:“去,坐那儿等我。”旋即便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翎燕身后那名叫叶儿的姑娘连忙按住怒气冲冲的戚筱凤说道:“姐姐就坐着吧,三公子又不会怎样。”
“什么意思?”她一阵狐疑。
叶儿笑笑:“这冯三公子呢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什么人物,还能让人在这儿抓住把柄不成?”
“那他江湖上的那些名号……”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长得好自然有优势,这里的姐姐妹妹们都喜欢和他打交道,我还听说汴州方圆百里想看他一眼的姑娘都排到城门口了,可不是万千少女的梦么。”叶儿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捂着嘴痴痴笑了起来。
戚筱凤有些不屑:“那我肯定是万千少女之外了,我就不爱搭理他,不就是一副皮囊么。”
“姐姐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不会知道我们的难处。咱们这里的人都得看客人脸色做事,哪怕是翎燕姐姐这样的花魁头牌也不过是伺候人的,被羞辱、瞧不起是常有的事,都不过是男人的玩物罢了……”叶儿垂着头眼露悲戚,“就是因为如此,姐姐才常说只有三公子不一样,因为只有他把大家当人看。”
戚筱凤有些执拗,仍旧固执己见,撇撇嘴说道:“他不是最爱虚情假意地乱笑吗,‘笑面夜叉’什么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咱们不是江湖上的人,他自然也没必要做表面文章,况且,一个人待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难道会看不出么?”
戚筱凤一愣,她恍然想起琼台月夜冯笑对自己说的话,想起之前在歇脚的客栈里说的话,是啊,一个人待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难道会看不出来?
叶儿没有察觉她的沉默,依然自顾自的说:“他‘浪子’的名号倒没研究过,每次去找翎燕姐姐也不知都说了什么,男人嘛可以理解,毕竟不止嫣红楼,最出名的不是汴州那个秋娘么,三公子好像是她的常客。”
“你看,他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戚筱凤手心往桌上猛拍一记,震的杯子酒壶皆是一抖。
叶儿掩嘴笑了起来:“姐姐,你这样子真有点像来我们这儿抓自家相公的女人。”
戚筱凤“噌”地一下红了脸:“什么相公,他跟我没关系!”
叶儿不置可否,只是笑嘻嘻地擦着被她晃出来的酒,而此时才过一盏茶的功夫,楼上里间的门已经开了,冯笑双手支在栏杆上往下看,朗声笑问道:“你们在聊我?”
“我们在骂你!”戚筱凤抬头,张牙舞爪的瞪了他一眼。
“我看只有你在骂我。”他笑了笑,朝她招招手说,“上来。”
“干什么?”
“让你上来你就上来。”
“我不……”
“哎呀姐姐你就去吧!”戚筱凤那别扭地模样令叶儿也看不下去了,直接一把将她推上楼。冯笑顺势拉着她进了翎燕的房间。
金猊兽炉里飘出缕缕青烟,满室馨香中,翎燕懒洋洋地斜躺在美人榻上,领口低开、金钗滑落。戚筱凤看到她反而先红了脸,冯笑皱眉,眼露责备地看着她。
“没劲。”翎燕意兴阑珊地披了件衣裳起身走来,她向冯笑挥挥手,“三郎,你且回避一下吧,放心把她交给我就是了。”
戚筱凤一脸茫然,冯笑指指她的衣着道:“看看你,跑出来都穿了些什么,我让翎燕马上给你换身衣裳。”
“换衣裳做什么,你自己已经够招摇了,我就不必了。”
“那你得和我一样招摇才行。”冯笑的扇子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凝望着她笑了起来。
“行啦你快走吧,别舍不得她了。”翎燕推推他的手臂催促着冯笑才走出去,他回头看了眼困惑依旧的戚筱凤,觉得明明那么多事呼之欲出,那么多人旁敲侧击,唯独她不明白也不领情。
真是个傻瓜。
翎燕把门一关,屋里顿时只有这两个女人。
“坐。”她引着戚筱凤走到梳妆镜前,又轻轻解开她随意扎起的长发,“姐姐我呢,最会替人梳头上妆,准保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
“冯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这倒是其次,他来我这儿多数是为了打听事情,毕竟我这里每天人来人往,想不知道什么都难。”
“原来是这样……”
翎燕低眉一笑,指尖绾起她的发丝说道:“现在你知道了吧,传闻不过是传闻,不足为信。”
“你们不替他解释解释?”
翎燕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无所谓,难不成要我们嫣红楼的到处解释?妹妹你可真逗,秦楼楚馆风月之地,我们去解释有人信么?”
戚筱凤看着镜中的自己正被精心打扮,平时金枝玉叶的俏丽模样逐渐浮现,她想到冯笑的笑容不由呢喃:“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翎燕像是突然气恼起来,扯了一把她的发辫凶狠的说:“在你面前的是真呀!”
“哎呀,疼!”
“你这小丫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翎燕无奈地替她打理好最后一缕细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拿出胭脂水粉为她细细描摹。
她挑了杏色的胭脂往戚筱凤双颊轻点上去,又抹了一些在她的唇上,随后眯着眼仔细端详,最终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嗯,这娃娃脸配杏色果然好看。”
说完她从屏风后取出一件底色素雅清淡绣着鹅黄花儿的裙子往她身上一批:“穿这个,三郎替你挑的。”
“他还会挑女人的衣裳?”戚筱凤嫌弃地看了看这条裙子,仿佛看的是冯笑本人。
“你也太不了解他了,大到江湖纷争,小到胭脂水粉他通通在行,要怎么说呢……”翎燕抵着下巴想了会儿,搜肠刮肚的想找几句话来形容冯笑,但被戚筱凤直接打断,抢先替她说道:“声色犬马,纨绔子弟。”
“对对对!哎也不对,应该是惊才绝艳的纨绔子弟。”
“那不还是纨绔子弟?”
话一出口,两人都憋不住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直传到门外。
冯笑倚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不由探头,正巧翎燕把门打开,她洋洋得意地往后指了指,冯笑迈进屋却没有见着戚筱凤。
冯笑掸掸衣角,四处张望了一番:“你们倒好,还给我卖关子。”
翎燕没有应他,只搬了张椅子请他坐下,随即朝屏风后说道:“好了,出来吧。”
屏风后的烛光微微晃动几下,戚筱凤提起裙子轻绕过屏风缓步走来。屋中的暖红帷幔衬着她轻盈的步伐,外头的丝竹管弦像在为她齐声奏鸣,煌煌灯火如金玉映照周身。
她个子虽小,但这身素白嵌鹅黄绣线的衣裙显得自然大气,翎燕替她盘起部分长发,留了几束发辫垂在耳后和颈际,显得端庄又不失俏丽。
冯笑一点点展开扇子,饶有兴致地凝视她,翎燕看看他又瞧瞧戚筱凤,红袖掩上了笑颜。
戚筱凤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杏色的面颊微微泛红。冯笑双眸紧盯着她,却抚扇对翎燕说道:“你本事不小。”
“那是自然。”翎燕把戚筱凤拉到冯笑身边,二人一个穿金丝绣的锦袍,一个着鹅黄襦裙,正是相得益彰。
出了嫣红楼,唐立竟已驱来马车早早等在外头。
戚筱凤坐在冯笑身旁,她抬头望望他,又低头看看别处。
“怎么?有话直说。”
“我……我错怪你了……”戚筱凤说得有些扭捏。
“还以为什么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打探消息嘛。”
他轻笑一声,折扇敲敲她的脑袋:“越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地方,越是容易打听到消息,所以镇上若有生人,决逃不过嫣红楼的眼。那老头说二月廿四来的人,翎燕的确知道些,听闻是扬州的商贾巨甲。”
“还有两个呢?”
“老头话没说完,只说了个‘前’字,当然,不管是前两天、前三天还是前几天,时间上都对不拢,可以排除。清明的那个上山前有人见过,只知道他有些跛足……其余什么都不清楚。”说到“跛足”二字时,他稍稍顿了顿,神情若有所思。
“那你让我穿成这样是去扬州找那个商人了?”
冯笑点头赞许:“这会儿你倒聪明了,做生意的人势利,不置办身行头怕是连面都见不上。”他想了想转而问戚筱凤,“你们戚家可有得罪过做生意的人?”
“不可能,我爹是朝廷的人,没听说和扬州的商贾有什么交集。”
“只能先去看看了,若是能取到这毒我也有办法让人制出解药来。”
戚筱凤高兴地笑道:“你也挺有本事的嘛。”
“我知道,用不着你说。”冯笑颇为愉悦地勾起唇角。
戚筱凤跟着又道:“既然这么有本事,以后就少来这种地方打听消息。”
冯笑眉毛一扬,折扇收起,坏笑着看向她:“怎么?吃醋了?”
“没有,就是觉得还是不要一直来这儿……”
“你看你,分明就是吃醋了。”
“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你就是有。”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戚筱凤气得咿哇乱叫,在外面驾车的唐立吓得手上一抖,险些歪了方向。
冯笑看她生气的样子反而乐得开怀不已,一瞬间仿若回到儿时。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忽然心念一动,指尖拂过她垂在耳际的发辫,低头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了一下,花酿的口脂有种清甜的香味,他抿了抿唇直勾勾盯着戚筱凤笑了起来。
她的脸红得像个蜜桃,愣愣地半张着嘴,鸦雀无声。
冯笑好似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个糖人递到她眼前,轻声笑道:“喏,不生气了吧?”
车前的唐立此时觉得奇怪,方才后头的戚小姐还吵吵闹闹的,忽然之间怎么就没了动静?
也不知三公子用了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