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入夜了,戚筱凤同冯迁和谢槿兰送别了冯笑,望着他跨上马背赶绝尘而去的背影,各有所思。
“接下去应该有的忙了。”谢槿兰看向华灯初上的街景不由感叹道。
“忙什么?”戚筱凤问。
“当然是忙你们的婚事了。”
戚筱凤一听,低头羞赧地笑了笑。谢槿兰追问道:“这下你不会再跑了吧?”
“不会不会,他……他挺好的。”
“哦?”谢槿兰心下好奇,笑眯眯的问她,“那之前为什么要逃?”
“因为小时候那件事,我见到他就怕。”
“现在倒不怕了?”
戚筱凤忆起在琼台发誓的冯笑,忆起拼上性命救她的冯笑,忆起养伤时对她袒露心迹的冯笑,这世上除了爹娘和哥哥们,还有谁会待她这样好呢?这些好难道还不足以抵消他年少时幼稚的错误么?
戚筱凤欣然笑道:“我和他已经两清了。”
“看样子阿笑没有白白等上这么多年。”冯迁意味深长地说着。
谢槿兰也附和着耐人寻味的笑了笑:“真是奇了,莫说汴州,小半个中原的女孩儿都仰慕他可他偏偏钟情于你,而你呢,好事将近反而跑了,你都不知道,他那天气得快把他房里大大小小的扇子全折了。”
戚筱凤听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的确像是冯笑会做的事,但随即她脸上又起了一抹微红:“你之前说他……早就认定我了?”
“他没告诉你?”
见戚筱凤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冯迁接过话笑道:“他一定不好意思说。”
冯迁看着院里的海棠,忆起许多少年往事。
癸酉年三月初二,春。那年冯笑十岁,戚筱凤不过六岁。
清晨,窗外啁啾鸟鸣吵个不听,叽叽喳喳扰人清梦,仿佛誓要把屋里的人闹醒才肯罢休。
冯笑烦躁地翻了个身,他从一场血腥的噩梦中醒来,冷汗湿透了中衣,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而且接连数日天天如此。
他的心跳个不停,睁眼看着陌生的屋顶惊恐未定,此时已全然没了睡意。他索性从床上坐起,盯着外头的艳阳愣了会儿神,随后拼命想回忆起一点东西,可脑中却依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丢失了前十年的记忆,一点不剩。
甚至当他前些天醒来的时候,连自己叫什么,父母兄弟是谁也一概不记得。所有人将其归结为他的这场大病。究竟为什么病的他也无从记起,年仅十岁的冯笑觉得此时自己的就像个空壳,只有现在,没有过去。
他沮丧地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愿起来,因为如今冯家的每一个人对他来说都异常陌生,无论家人还是侍从都像在例行公事一般对他照顾有加。
想着想着,和煦的春日阳光倾泻在床头,暖洋洋的,令他又有些困了。
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再次把冯笑吵醒了,他不满的坐起身,怒视着门外。
却见一个淡淡鹅黄色的身影跨过门槛兴冲冲地跑进来,她目光撞见冯笑,突然愣了一下,她只是好奇,却不料误闯了他的房间。
“你是谁?”“你是谁?”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先说。”冯笑趾高气昂的看着她。
“我叫戚筱凤。”
“戚筱凤?没听说过。”
“那你呢?”她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冯笑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显得有些蛮不讲理。
戚筱凤看他眉清目秀又睡到快日上三竿,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着光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阿迁哥哥说有他有个三弟在养病,是不是你?你叫冯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一双明媚的眼睛正像窗外的阳光。他莫名有些轻松,因为终于有个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的人出现了,总比所有人都认识他,而他却想不起来好得多。
“冯笑。”
“我好像没听过你的名字,你以前有来过我家么?”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为什么?”
冯笑皱了皱眉:“没有为什么。”
“开心的难过的全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愿再听这个话题,甚至有些想把她打发走,可不料她突然拉住他的手说:“没关系,我可以做你的回忆啊,我把好的坏的全都告诉你,就像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一样。”
冯笑一愣,他想骂着她蠢,可心底却泛出阵阵温暖。
“你的笑是哪个笑?”
他想了想,答道:“欢笑的笑。”
“欢笑的笑……”戚筱凤呢喃了一遍,她四下看了看,瞧见一旁案头上正有纸笔,她跑过去伸长手臂艰难地够着,一跳一跳的终于拿到笔又蘸上墨。
她拖过宣纸,“哗啦”一声展开摊在冯笑面前,毛笔一挥画下一个大大的笑脸“?”。
“看,冯笑的笑!”
他看着这个肆无忌惮铺张在纸上的笑脸,又抬眼瞧瞧戚筱凤,她也笑得像这幅画一样傻里傻气。
“你叫冯笑,我叫筱凤,咱们是不是很有缘?”她嘻嘻笑起来,红扑扑的小脸稚嫩又可爱。
冯笑别过头去不看他,心里却“咚咚咚”猛跳了几下。
戚筱凤见他面上没有回应,继续噘着嘴说道:“你应该跟你的名字一样,多笑笑呀。”她说着,毫无顾忌地跳上他的被褥,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按上冯笑的嘴角,使得原先冷漠的面庞不合时宜的扬起了一丝弧度。
冯笑想推开她,可戚筱凤却欢欣鼓舞的说:“好看!”
窗外的鸟雀还在极尽喧闹,冯笑却不觉得吵了,春日里她粉雕玉琢的小圆脸透出别样的力量,填满着他原本空荡荡的心。
正要开口,突然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叫道:“小姐,你别乱跑,他们家三公子大病初愈还没好全,你别惊扰了人家!”
戚筱凤没有理她,嘴上嘟哝了句:“阿芸这么快来了。”她咂咂嘴小心翼翼地问冯笑,“我惊扰到你了吗?”
冯笑静静看着她,心底泛起涟漪。
这算惊扰了吧?
他冲她微微一笑,照实说道:“你把我吵醒了。”
“啊。”戚筱凤信以为真,一脸懊恼,“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
门外喊她的侍女阿芸似乎忍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恰看到戚筱凤坐在冯笑的被褥上和他面对面说着话,她心里一惊,忙上前赔礼:“三公子见谅,若小姐叨扰了您我替她给您赔不是。”
冯笑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戚筱凤的眼睛说:“不用,你看好她就行。”
阿芸上前拽着戚筱凤道:“快走快走。”
“哎呀再等等。”戚筱凤要甩开她,阿芸却不肯善罢甘休,一把将小小的她从床上抱了起来:“快走吧,王爷知道你来这儿该发脾气了,到时候又不让你出去玩。”
戚筱凤被她连哄带骗着劝了出去,她拖着步子往外走,眼见着她一过转角就要离开,却突然又闪身折回来,探着脑袋回头看冯笑,脸上仿佛绽开了花,她说:“冯笑,你要快点好起来喔!”
他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看着纸上画的笑脸心情愉悦,于是起床洗漱完披了件衣服就准备出去走走。
冯府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他甚至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要把这个地方称作为“家”。他兜兜转转在偌大的府里走着,下人似乎都已经认识了刚回家的冯三公子,来往时会恭敬地向他行礼,他潜意识中竟也觉得很自然。
冯笑一路走一路看,漫无目的地走到了练武场外,里面传来一阵叮叮哐哐兵刃相击和武器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好奇的绕过回廊走近看,只见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男人在正中央对另一人发动猛攻,招式极其凶狠凌厉。
冯笑认出了那人,好像是他的二哥冯迁,他有些犹豫应该招呼一声还是索性走开。
还未得出个满意的结论,冯迁就已看见了他,迅速收起兵刃向他走过来。
“阿笑。”冯迁唤了他一声,拿过下人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汗。
“呃,二哥……”冯笑别扭的叫了他一声。
冯迁相貌温文尔雅,但与拿着兵刃的样子便判若两人。冯迁年长他七岁,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替冯崧乔分忧,江湖上的地位也已经不一般。
他此时走到了冯笑跟前,额头和脖子上还缀着汗,微微喘气,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你不习惯,我也还不习惯呢,没想到爹把你藏在清风观十年一声不吭,上次竟是我们兄弟二人见的第一面。”
“嗯……”冯笑应了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迁知道他心里尴尬,想不起以前的事也定会让他沮丧。冯迁想了想,回头望了眼武场,柔和地对他说道:“想练武吗?”
冯笑惊讶,抬头看他又看看武场,方才的冯迁的确威风凛凛、刀剑生风,着实令人羡慕不已,他是个直性子,于是遵循心意坦诚地答道:“想。”
冯迁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问:“那等你彻底好了,我亲自教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不过现在……”他揽着冯笑的肩欲把他带去皓月阁,“最要紧的是把你的肚子填饱。”
“你知道我没吃东西?”冯笑有些诧异。
“你是我三弟,我能不知道吗?”冯迁和善一笑,如沐春风。
从皓月阁出来后,冯笑依然打算一个人走走,他一路踱到了后院,春日明媚,繁花正盛,一个淡鹅黄的小小身影在秋千架上左摇右晃,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枝叶飘荡在耳边。
他循声而去,秋千上,戚筱凤正欢快的荡来荡去,阿芸在后头一下一下地推着,她见冯笑走来,连忙跳下,眉眼含笑地拉着他叫他名字。
冯笑喜欢她念自己的名字,软糯的南方口音听来很是悦耳。
她指着秋千笑朝他笑。
他却摇摇头,转过脸说道:“女孩子玩的。”
戚筱凤略显沮丧,走到秋千架坐了回去。冯笑心里一揪,跟上去站在她身后。阿芸明白了这位三公子的意思,于是退到一边,让两个孩子一起玩。
冯笑一下一下推着秋千椅,戚筱凤欢快极了,眼见自己越荡越高,视野也越发开阔。
不过,冯笑向来不是省油的灯。
他在她身后嘿嘿一笑,突然伸手推了一把,戚筱凤“哎哟”一声摔到了地上,她回过头气呼呼的看着冯笑,圆圆脸鼓得像个包子。
于是,十岁的冯笑找到了一个笨拙又特别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