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十年的空白让冯笑开始害怕遗忘,年少的他远没有如今精明,只会用各种直白而笨拙的方法引起戚筱凤的注意,他希望她永远记住自己,于是开始不停地使坏。
渐渐地,戚筱凤躲着他害怕他,见了他便绕道走,冯笑就愈发变本加厉。
癸酉年六月廿九,本也是个好天气。
冯崧乔与戚洪正在书房内密谈,无人敢进去打扰,本该跟随戚筱凤的阿芸前日受了风寒病倒了,就将她托付给在冯家服侍多年的姑子照料。
戚筱凤与她不熟,十分不愿多呆,便趁她不注意独自溜到冯府后花园的池边玩耍。
池下鲤鱼摇摆游曳,池面荷叶连连,她立在水边静看鱼戏莲叶间。
“筱凤?”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笑道:“阿迁哥哥。”
冯迁走至她身旁问道:“就你一个人?”
“嗯。”
“阿芸呢?”
“阿芸病了。”
“你一个人跑来跑去没人跟着怎么行。”
戚筱凤摇摇头:“我已经对这里很熟了,就像自己家一样,不怕的。”
“那……阿笑也没找你玩么?”
戚筱凤一听这名字就忍不住皱眉:“我不要和他玩。”
冯迁笑起来,故意装糊涂道:“怎么了?”
“他太坏了,老欺负我,我不喜欢他。”
“是吗?”冯迁笑了笑,不经意地往近处一棵海棠树后瞥了一眼,“他或许有自己的心思。”
冯笑身体无碍后冯迁得了父亲应允,信守诺言教了他不少冯家武学入门的招数,冯笑悟性强,学起来的确游刃有余。
他表面上学得轻轻松松,甚至完成几套剑招时还得意洋洋,受了伤或不慎磕着碰着也只笑一笑,毫不放在心上。
这些冯迁全看在眼里,但他发现这个三弟的心思绝不会表露在面上,他曾亲眼见过冯笑在夜半无人时偷偷去武场练习到天亮才悄然回去,第二天依旧若无其事,浑身透着一副自傲气概。
戚筱凤嘟起嘴愤愤的说:“那也不能这样,他脑袋里装的一定都是坏心思。”
“我替你训训他。”
“好啊,阿迁哥哥你要替我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
“好。”冯迁笑着摸摸她的头,正此时,一名下人匆匆走来,说是冯崧乔有事找他过去,冯迁应了一声,和她道了别就往来路走去。可刚走至一旁的海棠树,下人突然瞧见了躲在树后的人,恭敬地说了句:“三公子好。”
冯迁扶额摇了摇头,冯笑冲其怒视了一眼。
戚筱凤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朝着海棠方向不满地叫到:“冯笑,你偷听!”
冯笑无奈地闪身从树后走过来:“我是光明正大的听,二哥知道的。”
冯迁挥挥手当即走远,只冲他喊道:“你可别赖我。”
冯笑闷哼了一声,又走近一步,戚筱凤警惕的直视着他:“小心阿迁哥哥回去骂你。”
“我又不怕。”他扯着嘴角笑了笑。
“那我就告诉冯伯伯。”
“我什么都还没做呢,你就要先告状。”
“怎么没做,秋千上把我推下去的不是你吗?去北湖玩的时候把泥鳅扔我衣兜里的不是你吗?”
“是我啊。”
“那你刚才还抵赖。”
“是你自己笨又没有防备。”冯笑强词夺理,还弯起眼眉无辜的笑了起来。
他的确依照戚筱凤的“规劝”,比刚来时更常笑了,而且笑得又十分好看。
戚筱凤或许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没有叽叽喳喳地吵闹,只是皱着眉瞪他。
冯笑的双眼突然看向别处,与她面对面站着却突然沉默了,他面色略显凝重和迟疑,挠挠头,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明天,你到后头的武场来吧。”
“为什么?”
“你去过没?”
“去过啊,是练身手的地方对不对?不过我爹说刀剑无眼,让我少去,我也看不懂阿迁哥哥和冯伯伯那些飞来飞去的招数。”
“不看他们。”冯笑脱口而出,但这话只说了一半。
“那看谁?”
“看……看我。”冯笑说得有些支吾,脸上硬要装得镇定自若。
戚筱凤却断然回绝道:“我不要。”
“不行。”冯笑听了这话反而有些生气。
“就是不要,你有什么好看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再捉弄我。”
戚筱凤说着,迈开步子就要走人,冯笑不悦,一把从后面拉住她领子说道:“明日辰时三刻,就这么说定了。”
“我不去!我不去!”戚筱凤猛甩了几下,冯笑抓住她不放,故意吓唬她道:“你不去我现在就把你扔水里。”
“放开我,我就是不去!”戚筱凤奋力挣扎无果,艰难地扭头骂骂咧咧,看到他右手正牢牢抓着自己,戚筱凤见机朝冯笑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冯笑没想到她会下狠劲儿,下意识吃痛地把手一甩。
戚筱凤背后瞬间少了股支撑,又被冯笑撤回右手时顺势带了一把,重心不稳,她脚下趔趄两步,池边草地湿滑,冯笑见状一下心惊起来,顾不得疼痛直接伸手要拉住她。
但落水声已抢先了一步。
他愣在原地看着一池摇晃动荡的碧水,脑中宛如炸开一般轰轰然。他不习水性,转身疯了似地跑去叫人,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害怕到整个人不由自主的颤抖。
这一汪池水对六岁的戚筱凤来说深不见底。她出于本能的开始挣扎,但却更加深重的往下沉,周围也越来越漆黑可怖。水流包围着她,她想大喊想稍稍喘口气,但池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像有人伸手牢牢捂住她的口鼻,彻底淹没她。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渐渐地视线开始模糊不清,手脚也如灌铅般无力,像一个沉沉的噩梦,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中。
夜里,一场暴雨意外而至,电闪雷鸣宛如宁朔王戚洪的勃然大怒,他恨不得立马带戚筱凤回南京,但女儿如今这样根本经受不了路途跋涉,只好仍旧留在冯家养病。
冯笑跪在门外,倾盆大雨打在他身上,这是冯崧乔对他的责罚,但也令他求得了片刻心安。
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只是有点想见见她。
戚筱凤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她在鬼门关前晃悠,冯笑却在她门外徘徊。戚洪已明令禁止他靠近,但他总想钻空子溜进去,但若是让宁朔王发现,他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戚筱凤了。
冯笑决定去找冯迁,他对自己这位武艺高强却亲和沉稳的二哥深信不疑。
“你想进去?”冯迁面对一脸镇重的他玩笑道,“那你当初就不该欺负她。”
“我……”冯笑一噎,又撇撇嘴闷闷地说,“你就说帮不帮吧。”
“我挺好奇的,如果我不帮,你会怎么办?”冯迁饶有兴趣的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冯笑。
“没这个可能。”他突然笑了一下,转身就往门外走。
冯迁摇摇头,直叹他脾气乖张,他看着冯笑的背影朗声应允道:“子时在皓月阁外等我。”
“谢啦!”冯笑语气淡然,背对他挥了挥手,但嘴角已不由得疯狂上扬。
当夜,子时刚过,冯迁便带着冯笑绕开值夜的下人,不费吹灰之力飞身上了屋瓦,他身法灵巧,夜半静谧时分竟听不出丝毫脚步声。
他们潜行摸索到戚筱凤所在的位置,冯迁掀开瓦片透过缝隙看了看,丫鬟已经在隔壁歇下,此时恰巧无人。他无奈笑道:“都因为你,在自己家我竟弄得像做贼一样。”
“这叫迂回战术。”冯笑扬扬眉毛,又轻掀开几片足以令其通过的屋瓦,随后纵身跃下。
冯迁坐在屋顶,月凉如水,倾泻而下,他抬头望月,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这个荒里荒唐的三弟倒给原先沉闷的冯家增添了一丝生机,但心思缜密如冯迁,始终颇有疑虑。
冯笑并不似冯崧乔所言过去体弱多病,如今看来反倒是康健有力。而他失去的十年记忆中又有些什么?他真是冯家的孩子么?他身上有太多谜团和蹊跷之处。
冯迁不曾怀疑过冯笑,只是对父亲总略有提防……
冯笑从瓦片缝隙间纵身跃下,稳稳站定在屋子中央,他躬身轻轻往戚筱凤床边走去。
窗子半开着,夏夜微热的风吹起藕色的床幔阵阵飘动,他知道擅闯女孩子的房间是不大好的,不过他不在乎。
他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床边,缓缓掀开了帐幔。烛光下戚筱凤双目紧闭,皱着眉头,圆滚滚的小脸仿佛还在生气。
冯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抵上了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令他不禁啧嘴。
他支着脑袋探头望着戚筱凤,小声地说道:“前十年的事我忘了,但是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死为止,所有的事我都不想忘记,包括你。”
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像在她耳边念叨:“笨蛋戚筱凤,敢不敢和我打个赌,你要是马上好起来,我可以再也不欺负你,一辈子对你好都没关系,我冯笑说话算话。”
戚筱凤听不到,她依然沉沉地睡着,不知会进入怎样的梦。冯笑看着她,像个娃娃一样稚嫩白皙的面庞,随后抓起她的手勾了勾小指,便擅自决定了一切。
“就当你答应了。”
他笑了笑,“噌”地拉上帐幔,头也不回地推窗翻了出去。
冯迁在暗处等他,见他这就回来了颇有些惊讶。
冯笑如释重负地说道:“好了,走吧。”
冯迁拍拍他的肩笑着说:“进女孩子的房间你也不害臊。”
“怕什么,我是正人君子。”冯笑拍拍胸口说道。
“好一个小君子,不过怕已经动了凡心了。”
“什么凡心?”
冯迁闭口不言卖着关子,他再次抬头,此时的月色清辉分外美好,令他忽然想起了谢槿兰。
不如过两日借故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