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从炼狱中爬出的孟紫玉紧盯着孟千秋,她的眼神却和她截然不同,没有愤怒,更没有恨意,只是疼惜、哀戚、怜悯。江湖偌大,唯有这一个亲人可与她相依,而她却恨自己、怨自己甚至要杀了自己。
孟千秋看懂了她眼神中的意味,却惹得她更为恼火,她冲上去就想挥刀砍她,冯笑把手一拦牢牢缚住她,令其动弹不得。
广越门的人被蜂拥而至的九练堂弟子压制,孟千秋原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孟紫玉究竟是如何联系九练堂各坛主的。
她终究还是输给了孟紫玉,而且输得彻彻底底,片片崩塌的自尊扎得心头喘不过气,银月从东向西照来,月下黑压压的枝头令人压抑。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没有死!”
“千秋……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永远是你的陪衬,是没有用也及不上你的妹妹,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她嘶吼着拼命挣扎。
“千秋!”孟紫玉趔趄地迈过门槛,跌跌撞撞向她走来。她见状要奋力挣脱冯笑的牵制,冯笑险些被她甩开,孟紫玉见此情此景却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叹息。
“千秋……我这个姐姐是不是没当好?你一向乖顺,我以为只要照顾好你,让你吃穿不愁,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行了……”
孟千秋紧盯着她,像听到了天大的趣事般哑着嗓子笑了起来:“你以为?哈哈哈哈,你以为!什么事都是你以为,你从没问过我怎么想!”她声嘶力竭的说道,“从小到大,论长相,孟紫玉仙姿佚貌,而我孟千秋却其貌不扬,论武功,孟紫玉聪颖过人,我却资质平平,明明是一母同胞,凭什么我就不如你?!又凭什么江湖众人敬你、爱你而我不过是你的附属品。”
孟紫玉对她的嫉妒之心既觉不可思议又心感疼惜,她不知她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强烈的恨意,或许由来已久。她摇着头无奈的笑道:“没有谁是谁的附属品,大概是我没有教过你,敬重也好、仰慕也罢,全由勤勉和奋进获取,天道酬勤,千秋,你只看见了我的荣光,却没有见过我拼了命在江湖中求生存、求立足。”
“有用吗?你给过我机会吗?我是九练堂的仅次于掌门的青崖殿主,但一切都是你替我安排好的,试问整个九练堂上下,有人按我心意行事吗?有人真正把我当做青崖殿主吗?!”
“父母早亡,从小只有我俩相依为命,我只是想尽到做姐姐的责任……”
“够了!”孟千秋大声呵斥打断了她的话,“你把什么都送到我手边,我却是一无所有,这么多年我始终活在你的阴影下,已经和你格格不入了。你越是呼风唤雨,我心里就越是煎熬,苍天无眼,世道不公!我凭什么处处不如你,凭什么!我到底差在哪儿?!”
“难道这就是你想投靠那枚飞刀主人,继而杀她的理由?简直可笑。”冯笑本不欲干涉姐妹二人的家务事,但听到此处也忍不住开口了。
“和你无关,这事还轮不到你说话。”孟千秋回头怒视冯笑,眼露凶光。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冯笑语带轻蔑笑地了一声,冷漠地垂眼看向她道,“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看如今这情形,你只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他并没有增派人手保你万无一失不是么?”
“不可能,他信任我,觉得我杀得了你!”
他冷冷一哂,觉得孟千秋荒唐又可笑,但同时却计上心头,于是忽绽出笑意和颜悦色地说:“不如这样,咱们做笔交易,我不伤你性命,你如实相告。”
孟千秋看着他也笑起来,毅然回绝道:“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你可想清楚了,只要一死,你这辈子都没办法翻身赢过你姐姐了,而且到头来还落了个谋害至亲、背信弃义的骂名,得不偿失啊。”
“冯笑,我知你一向能言善辩,但我也有我的原则。”
“佩服佩服,真是忠肝义胆的女侠啊孟千秋。不过……”冯笑眼角弯起,笑得神秘而意味深长,“你在明,他在暗,他命你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到时你输了死的是你,和他毫无瓜葛。而且你觉得,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他的人会放过你吗?或许接下来第一个想杀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冯笑话刚说完,手上忽觉一颤,这颤动并非来自他自己,而是源于被他缚住的孟千秋……
她怕了,因为那个人的确很可能这么做。
可他给了自己信心,也是第一个说她比姐姐更能堪大任的人,给她诸多胜过孟紫玉的勇气,这些难道不足以让自己效忠于他吗?他应该是真的信任才会借她人马,为她出谋划策,这些都不是假的!
孟千秋摇摇头,笑了两声,她极其讨厌冯笑的自以为是,仍然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世上只有他认可我,只有他!”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所以……你才一直都及不上孟紫玉。”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孟千秋敏感的神经再次被触碰。
他笑笑:“我只是站在‘旁观者清’的位置而已。”
孟千秋听言大笑起来:“冯笑,你怕不是还在做着下一任武林宗主的美梦吧。”
“错了,我从未想过。”
“少装了,你恐怕一直在觊觎那个位置,但是你,得不到的!”
冯笑微微拧眉,笑得无奈:“孟千秋啊孟千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单凭这点,你就永远赢不了孟紫玉,于幕后那个人,你也不过是枚弃子罢了。”
无用、输家、弃子……这几个字始终在孟千秋脑海中盘旋,狠狠折磨她,撕碎她。
“住口,别说了,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她此时已被激得怒不可遏,宛如一个疯妇,尖利的指甲死死掐进冯笑缚住她的那双手,“求求你们,去死吧,去死啊!”
孟千秋愤怒至极,滔天的恨意让她两眼泛红,最终竟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她弯着腰越笑越狂妄,越笑越狰狞:“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就是你,冯笑,你才是那枚真真正正的弃子,你活得多像个笑话,你真以为自己与冯家……”
孟千秋的话音戛然而止。
阴翳中,屋内剩余的三五名执双刀者突然同时放出两柄飞刀,一样是那类形制古怪的刀,一柄迎面飞向冯笑,一柄朝着孟千秋。冯笑挥扇挡下眼前的,却根本来不及出手救孟千秋,他和孟紫玉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刀身没入她胸口。
“千秋,千秋!”孟紫玉跌冲着奔至她跟前,牢牢接住快要倒地的她,手上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血正从孟千秋的心口汩汩涌出,她想用掌心按住却依然止不了流趟的鲜血。
当冯笑快步追进屋内时那几人早已推窗而出不见踪影。
他回身,银白月光冷漠无情地洒在外面,倍添凄凉之色。孟紫玉紧紧抱着孟千秋,泪水夺眶而出,划过她沾染着血污的面庞,宛如两行血泪。
“千秋,你怎么这么傻。”她指尖微颤,轻轻抚上妹妹的面庞,“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要让我孤身一人?”
“姐姐……“孟千秋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眼角却滑下泪来,她断断续续的说,“这次,我又输了……我怎么就胜不过你呢……”
“不要再说了千秋,我会救你的,我不能让你死!”
“我死了也没关系,九练堂又不少我一个……”孟千秋自嘲的笑了起来,殷红的血从她口角留下。
“不,不是的千秋,怎么会没关系?!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她紧紧抱着孟千秋,温热的血还在流淌,这血像在灼烧她的心头引出剧烈的切肤之痛。
“姐姐……我……真的好恨你……”孟千秋眼中光华逐渐暗淡,却始终噙着泪,她欲将手覆在孟紫玉的手上,可指尖才浅浅掠过,便已重重落下。
冯笑望月长叹,黎明前更深露重、阒寂无声,万家灯火熄尽睡意沉沉,又有谁听得到孟紫玉哀哀欲绝的悲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有这月色仍旧冷冷倾落,它凝视着九练堂,凝视着江湖下的众人。
孟紫玉一身的伤已太过疲惫,但她如何睡得着,只要一闭眼,所有和孟千秋有关的事全都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女侍劝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才能勉强入睡,可才过了一个时辰她又醒转过来,再难入眠。
窗外天已大亮,她问身边的女侍:“冯三公子走了吗?”
“还没,他在正厅坐着,哪儿也没去。”
“把他叫来。”
“是。”女侍走至门前,一推门正好迎面撞见冯笑。
“她醒了?”
“嗯,才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还叫您过去。”
“好,我去看看。”
冯笑走进,轻叩了叩卧室的门,等里面应了一声他才进去。
孟紫玉此时已和衣坐起,她静静看着窗外,洛阳牡丹已开的雍容华贵、不胜艳丽,可她却面如白纸,毫无生气。
“你……”
“我没事了。”孟紫玉回头冲他疲惫地笑了笑,却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冯笑轻叹一声,孟紫玉继续道:“这次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得谢谢你。”
“我只是还了以前的人情,不必言谢。”
“你不止救了我,还救了整个九练堂。”
“可千秋……”
“那不是你的错。”孟紫玉打断她,垂头苦笑,“是她误信奸人,罪有应得,我不能替她开脱。”
她说着声音略有哽咽,平复许久后才缓缓深吸一口气仰头笑道:“不说这个,我想送你一件礼物,权当答谢。”
“我说了,还你人情而已,哪里需要什么答谢。”
“那就算作是给你的新婚贺礼。”
“这……”冯笑不由失声笑了,“看样子你是非送不可了。”
孟紫玉不置可否,她侧身翻开床垫一角,打开一个暗格,从下方的小匣子中取出一枚玉石印章。
她把玉印递到冯笑手里,镇重说道:“有它你可以随时随地调遣九练堂上下所有门人,做任何事都可以,当然,你要想找我出面也行,但只有一次,所以究竟要用于何时、何事必须考虑清楚,若碰上危难,把它交给任何一名九练堂弟子同样有效,见玉如见我。”
他摩挲着玉印在掌中细看,心里明白她的用意却又故意玩笑道:“这么贵重的贺礼,就不怕我拿来做些有违道义的事?”
“信不过你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了。”
“好,那我收下了,多谢。”冯笑将玉印小心放好,孟紫玉此时又看向窗外,她的苍白无力在灼灼牡丹前相形见绌,她平静地说:“你尽快回去吧,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嗯,我也不能久留,你自己多保重。”冯笑抬手微微一揖与她作别,转身走向门口。
“冯笑。”孟紫玉突然叫住他,她黛眉微皱,面有忧色地提醒道,“你要多加小心,那个幕后之人似乎并不简单。”
冯笑回身,悠然地展开折扇摇了几下,他自信一笑,朗声说道:“那就把不简单化为简单,把暗处人揪到明处来,毕竟……这世上没有我冯笑做不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