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六月的农忙时节,甘河子的尼姑庵前人山人海。众乡亲放下手头繁重而紧张的农活,汇集在庵前空地上。对于这贫瘠的东塬百姓而言,这一天即将诞生一个新生事物,或者说这一天发生的变故将永世流芳——尼姑庵要改头换面开办学堂。
这一帮在旧社会做牛做马祖祖辈辈被压迫着的农奴觉醒了,睁眼瞎的时代显然要划上一个鲜红的句号。从而再诞生出一种全新的反抗斗志,先生说那叫信仰。信仰的力量亘古不变逾四海破天荒!
门楼上红布遮盖着的匾额格外显眼,偏房光秃秃的墙壁上,族长连夜派人刷上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雪白的大字一行。门楼两边围墙显眼处一边是“正心、修身、齐家”一边是“治国、平天下。”一切遵照先生指示。
现在鞭炮、锣鼓队已经准备就绪,族长黄肃廉穿着端庄满脸严肃的正领了一群望族乡绅登上了戏台,靠前的位置上早已摆放好祠堂里那一把红木雕花太师椅。众乡绅簇拥着,在后面列队整齐。
戏台下嘈杂着的黑压压的人群瞬即停止喧哗,规规矩矩的抬头挺胸站好身子。连那最不老实的牛老二也不敢再走动,紧闭双嘴不再作声。
九爷同那怀玉先生挽着手相携着站到最前排,冲了台下人群作了揖打了招呼。众人站定,场面鸦雀无声。族长黄肃廉向九爷点头示意,九爷身子骨硬朗担当了司仪。一抬头见那东方日头上扬,晴空万里白云飘荡。拉长声音道:
“吉时已到!”
台下众人眼睛齐刷刷的聚集到戏台上。
“拜!”
众人作揖鞠躬。
“跪拜天地!”
除九爷及前排十几个披挂大红花的娃娃外,台上台下带着虔诚跪倒一片。
“起!”
起立。
“拜!”
众人再作揖躬身。
九爷礼让着怀玉先生在那红木雕花太师椅上坐定。一转身扯开嗓门道:
“跪!”
披了红花的娃娃儿纷纷跪下,满仓、知娃跪在正中央。
“行拜师礼!”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礼成!”瞬即人群骚动起来,锣鼓齐奏,震耳欲聋。
“水寿学堂”四个耀眼的大字,在族长黄肃廉扯开红布的那一瞬间,迎着灿烂的朝阳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众人欢呼着,雀跃着。从此以后,娃娃们再也不会像前辈们一样一辈子做个睁眼瞎堙没在这黄土滩里,整日守护着猪狗牛羊。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娃娃们的第一堂课坐在上殿里,没有书本以及笔墨纸砚。书桌用的是祠堂里的仙桌以及庵里摆放贡品用的案台。先生的第一堂课讲的是《孟子的《尽心章句上。内容也只两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村里老人回忆,先生那天措辞严厉。旁听的村民都不敢作声,在不断的呵斥声中,有几个不守规矩的娃娃儿憋着眼泪都不敢哭出声来。呵斥声充斥在这庙堂里扫走了多年蒙蔽在乡亲们身心上的无知和愚昧。从那天后娃娃们不再上树掏鸟窝,懒汉们也都一反常态早早的下地做起了农活......因为先生他们知道,没有信仰的灵魂就是行尸走肉,一辈子必然会被恶鬼一样的穷困潦倒缠绕压迫着翻不了身,你藏不住也躲不了!
“那怎么办呢?”娃娃们不懂,旁听的人群却早已开始了骚动。
“穷则思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怀玉先生捋着胡须在那庙堂里急匆匆的踱着步子,接着道:“周文王姬昌早都给出了答案,这人啊,要是到了穷困潦倒艰难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就要想方设法的去寻找出路,改变现状。”
周文王陕西祁山县人,戏文唱到动情处,乡党门口口声声相传的老乡。谁人不知谁人又不晓呢!
秦腔《三十六哭唱词写道:
先行将啊,自从把先行将为国丧命,无一日不哭三五声。
王好比轩辕黄帝哭仓圣,
又好比尧舜哭众生。
禹王也曾哭水浑,
夏桀王又哭关龙逢。
商汤王哭的老伊尹,
纣王天子哭商容。
周文王哭的伯邑考,
周武王又哭姜太公。
成王哭的周公旦,
康王也曾哭召公。
郑庄公哭的考叔颍,
齐王又哭老晏婴。
赵王哭的廉颇勇,
魏王又哭孙伯灵。
吴夫差哭的名辅将,
哭王翦本是秦子婴。
吴广哭的是陈胜,
霸王乌江岸边哭范增。
汉高祖被困荥阳哭纪信,
文帝痛哭周勃老陈平。
汉武帝哭的霍去病,
王莽又哭徐世英。
汉刘秀哭的姚次况,
汉献帝宫院哭董承。
曹孟德哭的典韦将,
江南孙权哭吕蒙。
刘备哭的是关公,
小阿斗又哭诸葛孔明。
隋文帝哭的太子勇,
杨广被困哭杨林。
唐李渊哭的元霸勇,
李世民又哭小罗成。
李克用哭的打虎将,
黄巢寺外哭了空。
为王哭的郑三弟,
下河东又哭御先行。
声明:戏文引自陕西著名剧作家杨起先生改编的秦腔折子戏《下河东
不知不觉散学的时辰已到,众人、娃娃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向老先生怀玉挥手作别。
傍晚时分,甘河子通向四面方村落的田埂岔道上。一反往常,没有欢声也没有笑语。人们相随着迈着沉重的脚步,旷野里出奇的安静。先生的话仿佛还萦绕耳际,争斗,唯有跟命运不休止的抗争,野鸡才能蜕变为凤凰。
“革命!要跟狗日的命运斗争到底!”德福站在甘河子地畔望着被折腾的漩涡般的麦窝子,说这话时恶狠狠的盯着远处天边的那一道蔚蓝。
“狗日的......狗日的山猪又出来祸祸人!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这麦子糟蹋的!”福泉挤开人群冲进窝倒的麦子地里,呼啦着两只手急匆匆的往起扶着被压倒的麦穗,嘴里嚷嚷着。
紧跟其后的知娃、满仓互相看了一眼,都不作声忍不住偷笑。
“德福呀!革命!革命!我看先把这山里的野猪的命先给革了!”
德福懒得搭理他,领着俩娃娃径直往前走去。
“狗日的!口口声声的秀才,老半天的课一句都没听进去。半路就听懂了一句革命到底。还要革猪的命。难怪他爷教不成,一巴掌给呼成了聋子!”德福心里骂着他福泉叔,打心眼里为先生抱不平。
“你......哎!......”福泉一抬头见德福已远去不搭理他,竟急匆匆的赶了上来。
“我说德福啊!哎!刚你不是口口声声的说着要革命哩么?你倒是先把那猪的命给革了!你连头猪的命都革不了,还能弄求个啥嘛?”
被拽着胳膊的德福显然没料到这福泉会盯着自己不放。一甩胳膊,拽的紧,没甩开。这福泉正喘着气赶上来,见德福甩他,也是窝了火,瞪着眼珠子盯死了不撒手。德福三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火气呼的一下直窜头顶,念在福泉辈分高好歹也算个长辈的份儿上又压了回去。俩人就这样横在道中央僵持着。
原来这福泉的火根就在俩人一起请先生的事儿上,福泉坚定就是因为德福骂的那句粗话惹得先生没搭理,自个儿又挨了打。现在德福家俩娃娃又请来了先生,那神气样儿,福泉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这口恶气不出了,他憋得慌!
“你想咋?”德福尽量使自己语气变得平静,毕竟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个儿也不想落个以下犯上不尊重长辈的骂名。
“我想咋!你娃不是能耐么!你倒是革个命给我看看!”福泉涨红了脸,拽着胳膊的手抓的更紧了。
“革谁?革谁的命!”德福几乎脱口而出,不想再跟这泼皮拉扯下去。
众人围观着,看着这叔侄俩人呛呛着。
“哎!......乡党门,刚才大伙儿可都听得真真切切,是哪个信誓旦旦的冲着头顶上苍吵吵着要革命到底的?”福泉见自个儿势单力薄,一扫手招呼着乡亲。
村民都抿着嘴盯着德福憨笑不作声。
德福理了理衣服,指着福泉厉声问道:“革谁!你说!”
“革人,你也没那个胆儿,你倒是把那祸祸庄稼的猪的命给革了先!”福泉话音一落,人群哄笑着......
“革猪的命!这不是骂人么!”德福心里痒痒着眼珠子也跟着涨得通红。
“你娃有能耐革么!”福泉占了上风,冲着人群哈哈大笑着。
“革你爷的锤子!”德福憋了半天的话终于没兜住恶狠狠的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一闷棍打在了德福的沟蛋子上。德福一回头,九爷正吹胡子瞪眼的瞪着自个儿。德福委屈着撅了嘴不再多话。
“叔不像叔,侄儿不像侄儿,一对二杆子货!”九爷用柺棍指着俩人骂了一句一扭头气匆匆的自个儿先回去。
德福讨了没趣,捂着屁股蛋子正打算离去,一回首,见那福泉正盯着自己在偷笑。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一步跨到福泉跟前,指了福泉的脸问道:“哪个说的革人没胆!”
福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着了,匆忙往后退了几步指着德福道:“你个崽娃子想咋!”手指忍不住也跟着哆嗦了起来。
“想咋!革命么!革个人命!”德福盯着福泉的眼睛再往前逼近几步。
这福泉显然被吓得不轻,以为德福要他的命,往后一个趔趄两脚踩空翻倒在了麦地沿子下。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声。
“来!知娃、满仓!”德福一挥手,那满仓、知娃乖乖的站在了跟前。
“跪下!”
俩娃娃不知所措,又不敢违抗,见知娃先跪了,满仓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跪下。
“革命嘛!吉日不如撞日,咱今儿个先把满仓娃的命运给改变了。”德福环视乡亲,一转身对着俩娃儿接着道“今儿个咱就对着这乡亲们和鸡子山起个誓,立个约,打今儿个起你俩就是亲兄弟,都是我德福的娃!”
那满仓浪荡的苦日子算是熬到了头,所有的凶恶不过是强撑着罢了!面对着眼前的汉子,答应给自个儿一个家,心里也早服了知娃。想到这,额头咚的一声磕在地上,喊了声“大!”人群里有人抹着泪眼瞬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