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高家镇已经是忙碌的一片,伴随着入夏的阵阵热浪。一眼望不到边的小麦也跟着一天天泛黄,庄稼地里忙碌的妇女们挥舞着灵巧的双手,说说笑笑的抽走混在麦垄之间的杂草,为接下来的夏收工作做着准备。
满仓和汪玉晗把碰头的地点定在了箭雨关的河岸边,那里高耸着两块巨大的石块。伴随着夏季的到来,冰凉的箭雨河水成了就近村子里娃娃们的最爱。小娃娃们你追我赶的拥进石桥下的扁水潭中,在嬉戏玩乐中消磨着自己的童稚岁月。
满仓背着行囊依依不舍的回望着站在河岸高地上的德福跟喜鹊娘。这么大了,第一次去远方,心里惊喜着但也难免充斥一种背井离乡的惆怅。
“知娃......”满仓想说什么,看着知娃充满稚气的眼神话到嘴边无奈又吞咽了下去。在东沟的甘河子边,是谁拉着知娃的手告诉他接下来的日子会一起孝敬爹和娘;又是谁在追逐打闹中告诉叽叽喳喳的小喜鹊,什么都别怕,有哥哥在为她上山下海......
“哥!”稚气未脱的知娃脸上挂着的泪珠儿随着说话时脸上肌肉的微微抖动,滑落进脚下的草窝子里。
“哥,想家了,想我和喜鹊了就回来!”一向坚强的知娃终于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扁水潭里娃娃们的叫喊声忽近忽远,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一匹棕红色的骏马由远及近,骑在马背上的正是汪玉晗。汪玉晗和知娃已不再是第一次见面,跟满仓一样,知娃管汪玉晗叫姐。
“姐!”俩孩子一前一后的挥手朝着汪玉晗打着招呼。汪玉晗是个急性子,还是同以往一样马蹄还没停稳人已经咚的一声站在了跟前。挥舞着马鞭,一双长筒的黑军靴在阳光下格外的耀眼。
尽管汪玉晗第一次见到德福的时候已经做过解释,但是德福对汪玉晗身上的军装依旧有所忌惮,因而只远远的观望着不愿近前。
也是汪玉晗的解释才让满仓和知娃明白,佩戴着青天白日帽徽的白狗子队伍里,有一帮子人看不惯军阀恶霸对老百姓的摧残,这才系上了红布条要造他们的反。造反的队伍虽也划归国军序列,但被国军军阀主义者早已视为了异己。对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白狗子都会随心所欲地肆意摧残,更何况异己分子!于是这些出身低微,多半由工人、农民组成的队伍自愿的接受了共产党的领导。成立了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和国军的最大区别在于,一个是为了维护少数上层社会官僚权贵的利益;一个是为了普天之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谋幸福。
这些或多或少的解释对于泥腿子老百姓出身的德福而言,听的是犹犹豫豫半懂不懂。但是他听得出这是件好事,是好事就不能阻拦着。因而才统一满仓跟着汪玉晗加入队伍。
“哭鼻子了?”汪玉晗关切的注视着知娃。
知娃抹着鼻子强忍着露出些许微笑,这微笑丝毫掩饰不了内心的苦恼。他苦恼的是自己年龄上的差距,幼小的知娃心里,多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像满仓哥一样加入老百姓自己的队伍啊!尽管这样的话已经说过不下四五遍,从汪玉晗坚定的眼神里他看的出希望全无。满仓哥走了,知娃又怎么办呢?知娃自个儿也不知道。
“姐记着你说的话呢!小鬼头!”汪玉晗抿着嘴一笑,一边抚摸着知娃的脑袋,一面从口袋摸出一封牛皮纸包裹着的信封来。
“看看这是啥?”汪玉晗虽一再的刻意保持着自身的矜持,但脸上难以掩饰内心的欣喜。
“啥?”知娃愣了一下,他猜想,如果是钱他会毫不犹豫的拒绝或者汪玉晗不乐意就干脆留给满仓哥带在身上。
“猜不出来吧!”汪玉晗得意的一转身瞅着傻愣着的满仓,接着道:“就知道你放心不下兄弟,这费尽周折才找来的门路。拿着这封介绍信,到县城的关中大酒楼找掌柜的谋个差事学门手艺,好赖总比天天跟在牛羊屁股后头在这荒凉的土梁子上瞎转悠的强!”
“这......”满仓惊愕着,连忙拽了一下愣在一旁的知娃。“还不快感谢姐!”
“姐!”知娃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咚的一声跪在了汪玉晗面前。汪玉晗嘴角一扬,笑笑也没去阻拦他。多么好的孩子啊,她只想在临走之前再多看看这孩子几眼。多么淳朴善良的满仓哥啊!今天就要作别相依为命的弟弟跟着自个儿去奔东奔西......
眼见着载有汪玉晗和满仓哥的骏马消失在箭雨关的川道拐弯处,失落的知娃怀揣着汪玉晗留下的书信有气无力的往回走去。
站在箭雨河对岸高处的德福正蹲在道旁石坎上抽着旱烟,用的正是爷留下的烟杆。
“爹!”知娃一上坡一眼就瞧见德福蹲在一边。
“走了?”德福长叹一声问。看着满仓跟着那汪玉晗消失在川道拐弯处,这个倔强的男人内心如刀绞一般,再多的不舍又能怎么办呢?娃娃儿长大了有了自个儿的想法,俩娃娃听话留在自个儿跟前不是下地就是放羊,又能有多大的出息呢?看着满仓远去,他心里竟然隐隐的飘过一丝厌恶汪玉晗的思绪。一个好端端俊俏的姑娘家家的,打打杀杀的算个啥!但紧跟着,又担心起了满仓来。这个愣娃子,无论啥事儿傻愣愣的就只会往前冲,万一出个事儿可咋弄!
人已经放走了,想这些又算什么呢?只能低着头愁闷烟,自己作践自己。
“爹!”知娃双手战战兢兢的递上汪玉晗留下的牛皮纸书信。
“啥嘛?”德福睁大眼睛盯着知娃。
“信!那女的给的!”知娃看得出德福厌恶穿着军装的汪玉晗,刻意回避着尽量不说出汪玉晗的名字来。
“给这弄啥?”德福一着急连忙站起身来。
“介绍信,说是拿着去县城能找个活干......”知娃低头传话,不敢看德福一眼。
德福没说话,一转身径直沿着道儿往前,才走出几步发觉不对头,又折身朝着龟寿村方向走去。十多天前,汪玉晗带着人打土豪给烧毁了房屋的庄里人分了龟寿村的房子。情急之下的德福显然忘记了回家的路......
艳阳高照的田间麦垄畔,爷俩一前一后走着,都没说话。一阵风儿吹得金灿灿的麦穗儿左摇右摆的晃动着脑袋。地头野草长得正凶悍,翠绿的藤蔓缠绕着攀上去开出白色、黄色的细长花瓣儿。这是野生的金银花盛开了。换做以往,德福总会停下步子将那花瓣儿小心翼翼的从藤蔓上折下来吹掉叶片儿装进口袋,回家晾在窗台子上。不光能消炎降火,累积的多了再顺道送到镇上的中药房里,还能换几个零花钱贴补家用。可是,今儿个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儿也不想做。
满仓刚走,知娃又手握着汪玉晗给的介绍信。他深知,这是好事。是汪玉晗竭尽全力的额外照顾。可是,一想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知娃也跟着要离开自个儿了,心里却总是堵得慌。
人啊,上了年纪想的事儿也就多了,娃娃们有自己的事儿。总不能窝在这山沟沟里祸害了娃娃儿。想到这,德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一回头,知娃正掐着麦穗儿紧跟在自己身后。一股子暖流不由得冲上德福的心头。
“啥时候走?”德福轻声问。
“咋个也要收了麦子吧!”知娃见德福问话,连忙应声作答。
“赶早不赶晚,人家......人家姑娘给找个差事也不容易。要趁早,有了个啥变故可咋弄!”德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知娃,自言自语道:“成年的家雀鸟总要自个儿去飞的!”末了一路嘀嘀咕咕的交代着知娃为人处世的言行举止。并且一再提醒知娃无论做什么事,嘴巴要乖,眼里要有活,苦点累点儿都没啥,山里娃娃皮糙肉厚,禁得住打磨......
回到屋里的时候,喜鹊娘正在给院子里洋槐树上拴着的老黄牛饮水。老黄跟知娃最亲,见知娃靠近,晃动着笨重的脑袋朝着知娃打招呼。德福没说话,蹲坐在一旁捶布石上看着老黄喝水。喜鹊娘抹着泪珠儿将手上的搅料棍儿往石槽子边上一靠,冲着屋里的小喜鹊嚷嚷着让赶紧将麦麸料端过来。
“也不知满仓娃儿咋样了!”喜鹊娘说着话儿,终于忍不住委屈的哭出了声音来。
刚端出饲料的小喜鹊见状望了眼站在一边的知娃哥,俩娃儿都没说话,一个往石槽里撒着麸料,一个拿着棍子搅拌着。老黄低下脑袋哧溜溜一吸,半石槽子水没几口就见了底。
“给娃儿收拾收拾,明天进城去!”德福手上揉搓着烟叶,抬头看了眼正抹着眼泪的喜鹊娘。喜鹊娘没搭理他,拉着俩娃娃儿径直回屋里去了,留下德福一个在院子里望着眼巴巴等水喝的老黄。娘们儿心里不好受,冲着自个儿撒撒气儿也没个啥。想到这儿,德福将手中的烟叶往捶布石上一丢,抄起扁担,提着水桶,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家门向村西头的水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