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林一脸茫然的望着面前的老爹自知老汉。想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父子俩就这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互相对视着。彼此心里都不是滋味!
“爹,你瞅啥呢!”在自知老汉面前,即使百般骄横的成大林也不由得内心犯怵。
对于成大林而言,这个上不怕天下不怕地的汉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都不怕,却唯独眼前这个老爹爹让他内心深处充满了敬畏。
敬畏并不是因为自知老汉有怎样大的脾气,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成大林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总而言之就是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总会在老爹爹面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自知老汉回头扫视了一眼麦场上摊得像煎饼一样黄灿灿的麦子,秸秆横七竖八四仰八叉的密密麻麻随处可见。眉头不由的又皱巴了起来。
成大林回过神来,瞬既回过神来。原来老爹爹使了半天脸色又说出这般似是而非的难听话,其根源无非是因这麦子......
“翻了两遍了,让晒干了再碾......”成大林说这话时心里没有丁点儿底气。他在午睡之前交代了老大老二两个儿子每隔一个时辰翻上一遍,老三是个混犊子靠不住。但实实的老大老二有没有按照自个儿的吩咐去做,他又没能亲眼瞧见,至于翻了几遍,鬼才知道呢!因而说起这般表功劳的话才心里没底儿。
“翻了?”自知老汉直愣愣的盯着大儿子成大林的眼睛。
“翻了!哎呀!爹呀,你咋不相信人家嘛!两个娃儿顶着火盆子一般的日头,撅着个屁股费了老半天的功夫,汗水珠子也不知流了多少......”成大林故意把翻麦场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样才不会引起老爹爹的怀疑。
见儿子这般说话,自知老汉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俯下身子顺手捡了棵麦穗儿在手心里捻了一下。倒也确实晒得透彻,黄褐色的麦粒儿随着老汉的吹出的一口气在手心里不由自主的上下翻滚着,就像热锅里的黄豆一样。自知老汉的眉头不由得舒展了开来。
成大林见状,心头一喜,看来自个儿交代的事儿,俩小子倒是照做了。连忙咋咋呼呼的吆喝着要套牛碾麦。
夏收,就是这般的争分夺秒,龟寿村不缺勤快的人家,整个村子瞬间笼罩在欢天喜地热火朝天的忙活声之中。
伴随着傍晚的到来,麦场中间早已堆起了高大的麦堆儿。望着高大的麦堆儿,忙活了老半天的人儿这才不由得舒了口气。下山风一起,便又要开始扬麦,所谓扬麦,不过是一种原始的借助风力将麦粒儿和麦糠分离的过程。
扬麦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儿。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扬的不好不光耽误功夫不说,也会减了收成。麦把式必须潜移默化的对风力大小有娴熟的掌控能力,这才不至于因为风小而扬不干净,因为风大而吹走了粮食。
凡是能称之为麦把式的,不光速度要快,而且要扬得干净,并且待麦场中间偌大的麦堆儿渐渐消失的时候,从远到近的麦粒儿要金灿灿的排成一条线,不和麦糠有半点儿瓜葛。
常言道:“行家一条线,熟手一道弯,歪瓜裂枣胡乱窜!”庄户人家,忙活了一整年,谁又会在这扬麦的关键时刻含糊不清呢?因而,麦把式在此时此刻是格外的吃香,格外的受人敬重。
在这农忙时节,一道弯的熟手尚且一人难求,更何况一条线的行家呢!每每想及此事,自知老汉更是内心郁郁不欢。老汉有三个儿子,八个孙子,也算是儿孙满堂了。众多的男丁当中竟找不出一个堪当大任之人。尽管老头子是一再的物色,一再的手把手培养,纵使费尽心机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倒是孙子成三狗乐学,每到这个时节,总是屁颠屁颠的跟在爷爷后头。拿着把小铲子,几岁的娃娃儿却是把老汉的一举一动模仿的有模有样。老汉对于排行第六的孙子三狗也是格外的疼爱。在老汉看来,这娃儿灵性,若是好生培养将来必能堪当大任,别的不敢说,就比如这农忙时节的技术活定然能独当一面。
现在,望着麦场中间的麦堆儿,老汉的面前不由得浮现出三狗拿着一把铲子装模作样扬麦的景象。内心不由得一阵悸动,他想孙子了。
这娃儿命苦,小小年纪就遭了如此大灾,也不知伤了的两根手指有没有接上,即便接上,参军保家卫国的念想竟然是泡汤了!自知老汉,多么希望三狗能像他二叔那样穿上戎装,威风凛凛的扛起一杆钢枪啊!为此,老汉甚至自作主张的把孙子的大名定为了成军,可见在老汉的心目中,孙子三狗所占据的分量!
自知老汉家的麦场座落在村西靠南的水渠旁,正对着的便是供整个村子洗衣淘粮的水池。现在眼看着太阳即将落山,麦场周围的几棵大树却是静悄悄的一片。连树叶子也懒得晃动,倒是躲在密丛之间的知了声嘶力竭的扯开嗓门嘶吼着,像是竞赛一般一浪还比一浪高,一浪更比一浪强。
“没风啊!这可咋办!”老汉急得围着麦场的空地团团转,时不时的撩起麦堆旁的木锨铲了麦糠麦粒的混合物往天上扬扬撒撒的丢上几锨。不刮风便没有一点儿动静,扬起来的麦糠裹杂着麦粒儿更是怎样扬出去,怎样落下来,黏在了一起一般怎样也不愿分开。反倒弄得老汉是满头麦芒麦糠。
嘶鸣着的知了不管他,依旧拼了命似的卖力吼叫着。麦场上人影晃动,声音嘈杂,头顶裹了白毛巾的后生、媳妇儿蹴在一边说说笑笑。年长的长辈们都火急火燎的像自知老汉一样来回踱着步子捏着旱烟袋子焦躁不安的叹着气。倒是娃娃儿自在,你追我赶的来回在麦场上追逐打闹着,把个好端端的劳动场面搅和得乌烟瘴气。
自知老汉闲不住,一瞅见那娃娃儿奔跑的狼狈样,尽管慈祥满面,一蹙眉眼角难免呈现出隐隐的伤感。
若不是自个儿偷懒躲个清闲!若不是跟那一群洗衣裳的小媳妇儿嬉笑周旋耽误了时间!若不是......不管怎样说,事情已经发生,也无力挽回。唯有深深的自责像一座座大山一般狠狠的压在自知老汉的心头,让本是无辜的老人内心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与负罪感。
风还是没有到来,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除了大人的焦躁余下的便只有孩子们嬉戏的嘈杂。成大林见爹爹急切得打着转儿,眼巴巴的瞅着也没有一丁点儿办法。
树叶还是一动不动,除了蝉鸣,仿佛一切都将伴随着夜幕的到来而即将入眠了一般。放眼龟寿村村南村北村东村西,四面八方横七竖八的麦场上,忙碌了一天的庄稼人,有的靠在麦垛上打盹,有的呆坐在扫帚上发呆,有的正如这自知老汉一般不安的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直面南山......
没有风,啥啥也弄不成嘛!只能这样傻傻的等着,靠天吃饭的年月,谁又能将这茫茫苍天奈何?
“爹,不成咱先回屋吃了再说!”成大林几次话到嘴边都憋了回去,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说真的,无论他在外人面前怎样浑,打心眼里他敬重眼前的老父亲。并不是因为乡党们口上说的什么长者什么威望,而是切切的他心疼老父亲。
借着落日的余晖,明显的他瞧见了老爹几近佝偻的腰板,尽管老人家身体还硬朗,扛个百八十斤的粮食袋子也不在话下,但依旧难掩体外显露出来的一副副苍老容颜。不知为何,成大林的眼眶子不由得湿润了。
自知老汉年逾古稀,耳不聋眼不花。也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大儿子叫唤着要回家吃饭。说实话,老人家招呼着一家老小忙活了大半天。干瘪的肚皮早已塌陷,咕噜咕噜的声唤着,已经闹腾得有一会儿功夫了,只是每每有回屋吃饭的念头时便心有不甘的规劝自个儿再等上一会儿。生怕因为自个儿的疏忽儿错过了扬麦的最好时机。哎!谁又知道这山风会是什么时候才能刮起呢!
老汉回头望了眼泡桐树下孙媳妇以及几个累得跑不动的娃娃儿,还没来得及回话就一眼瞅见老板儿沿着水渠扑腾扑腾的赶了过来。
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德福跟喜鹊娘相继过世之后,就留下小喜鹊跟着自知俩人相依为命了。自知受了养父的依托,在灵前俩娃儿磕了头拜了天地,也算是结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这小喜鹊就是现在挎着个竹篮子沿着渠岸匆匆忙忙赶来的大林娘。
时光的流逝早已让这一波人儿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了。只是苦命的人儿似乎永远都憋着一股气儿,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即便是走起路来也把这敦实的黄土地踩踏得咚咚作响。自知老汉是这样,老伴儿也是这样......
“娘!你这是?”成大林老远的就听到了老娘的脚步声,连忙起身相迎。家里人多,老太太这是怕耽误了扬麦,这才专程将饭食送了过来,也难怪一路小心翼翼的样儿,生怕洒出了饭菜的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