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龙柏神树依旧那样颓废不堪的屹立在沟壑的边缘,四周围绕着的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刺槐树。同光秃秃的老槐树遥相呼应着,仿佛依旧在垂死挣扎一般。不知为何,对于龙柏神树的好奇成三狗依旧那样发自肺腑的渴望。
这不,临近这棵扭曲得已经完全枯死的老树干时,他依旧忍不住歪过脑袋多看了几眼。柏树还是那样的柏树,仿佛依旧在飒飒的凄风微雨中昂首挺胸神气十足。似乎并不把来来往往的人群放在眼里。
人们与其说是敬畏它,倒不如直截了当的说是惧怕它。好事坏事但凡能发生的都同这棵枯死的老柏树联系到一起。树干上一簇簇鲜红的或者已经风吹雨淋几近
褪色的红布条恰好就印证了这一点。看来神往敬仰它的人还真不少。在众多的新新旧旧的红布条里,成三狗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家的那一条。尽管已经被雾水浸润打湿了,但依旧鲜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液来一般。树干显然已经干涸的枯裂,连树皮都相跟着炸裂开来了。
与老柏树相对应的正是靠近南岸的土台子,土台子紧邻东场村口,东场可是出了名的乡绅富户居住的地方。尽管那些身着绸罗绫缎的达官显贵老爷太太们早已过世,但他们的后代依旧继承了先辈们的祖业,日子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东场人善于经商、治学,自然一等一的富户学子层出不穷。而西场人依旧坚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躬耕生活。显然本质上已经选择各自截然不同的活法。
在年幼的成三狗的记忆中,这东场有一位叫做黄贵才的老先生。时常带着一副水晶石头眼镜,穿一身灰褐色长衫,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贵才先生有学问,院子里布置得自然格外的与众不同。有假山有花草虫鱼,置身其中仿佛一身的忧愁瞬间升华释然了一般。
三狗是受祖父的委托给这贵才先生归还算账用的算盘。一进门就被两只雪白高大的大鹅给围拢了,棕黄的长喙死死的扯着衣衫褴褛的三狗,一前一后的僵持着发出极具挑战性的嘶鸣,仿佛要活剥了他一般。
贵才先生有两个孙女,大的呢已然十七八岁,小的呢正在乡里上中学。俩姑娘也是受了这有学问的爷爷熏陶了一般,出落得标致异常。就拿穿着打扮来看,虽也是平平淡淡,但平淡之中似乎似乎更加映衬出了姑娘的标致。雪白而娇嫩的皮肤,一束长而乌黑的秀发自然的垂挂在后肩,随手用一方雪白的手绢束扎起来。一切看似平淡,一切却都令三狗为之瞠目结舌。像极了影视剧中的小龙女。
俩姑娘大的叫婉容,小的叫婉卿。光听名字就柔柔弱弱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心疼的冲动。正在三狗同那两只白鹅周旋不清的时候,沿着庭院拱形台阶走出来的正是村子里那一帮男孩子口中声声相传的大小姐婉容姑娘。尽管两家素有渊源但远亲的说法谁也不敢争辩,按照辈分这婉容姑娘应该管三狗喊叔叔,毕竟三狗同婉容她爹是同辈,碰面也会亲切的称呼一声哥。姑娘显然羞赧了,许是瞧见眼前这小叔子被两只大鹅左右为难的窘迫一时忘记了礼数,竟忍不住抿嘴一笑匆忙的挥了衣袖驱赶两只呆头呆脑的大鹅,这才给愣在原处的三狗解了围。
不知咋的,三狗在姑娘面前竟不自然的紧张拘束了起来。甚至于没顾得上多看上几眼,还了算盘就急匆匆的出了院门,仿佛刻意逃脱一般。这件事三狗在一帮小伙伴之间一直没再提起,每每想起来,内心就不自在的自责,他知道,像他这样窘迫不堪的处境实在配不上谈论人家任何事儿。即便在以后的多次照面上,三狗总是刻意的回避着,不敢再多瞧上人家姑娘几眼。现在想来,那是深深的自卑啊!
现在三狗跟在老祖父自知老汉身后就驻足在这东场村口的土台子旁,一眼就瞧得见贵才先生家高大的围墙,难免不心生愧疚。土台子只是个潜移默化的称呼而已,占地足有半亩地大小,靠南的是东场人家的牲畜场(家家户户平日里牲畜晒太阳的地方)。一排排花岗岩、青石雕刻的拴马桩整整齐齐的分布排列着,四周零零散散的遗落着几具布满大大小小孔洞的老磨盘。拴马桩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冲刷磨难,系绳子的顶端早已磨得油光锃亮。
牲畜场北面,用巨大的石块支撑着一具偌大的石碾子,直径大约有三米左右,一口笨重而圆滚的石辘轴死死的滚压在厚实的磨盘上。这儿可是整个村子最最热闹的地方,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方圆十几里的庄户人家总会络绎不绝的赶来碾辣椒、碾苞米、碾农家自制的干货调料。一边的空地上时不时的支起几口大锅,有呛辣椒的、有炒花椒的......其乐融融的场面好不热闹。
今儿个大雾,四下里一片湿润。这儿原本热闹异常的地方反而被冷落了,连牲畜场上也是光溜溜的一片。
自知老汉呆呆的凝望着土台子上在浓雾之中躲躲闪闪的石碾子,许久也没吱声。大概也在感叹石碾子不堪的命运,这么多年了,只有老汉才时不时的上前敲敲打打的查验辘轴架子是否松散,圆木轴子是否移位,碾盘上的石槽子是否磨平好派人再来雕洗......现在,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探个究竟了,靠近右手边通向土台子的斜坡让老头心里隐隐的产生一丝丝畏惧。
“爷,要不要上去看看?”三狗只当祖父想去,随口问问而已。
自知老汉回头瞅了眼身后还正疑惑不解正在盘问着的孙子三狗,老汉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一反常态的指了碾盘再次讲起村里大人小孩人人皆知的神龟巨龙相争之事。石碾子所在的位置正是神龟脑袋所在之处,用巨型的碾盘压着就是让它动弹不得,以换取一方平安。现在无缘无故的龙柏树倒是枯死了,虽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再合适不过的解释了,生老病死自有天意。这样勉强的解释自然谁都会,但是在自知老汉看来这显然是不好的兆头。
老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说自个儿一辈子算不上什么轰轰烈烈,但至少也算得上是实打实的唯物主义。老汉有自己的信仰,那就是共产主义,而且从根本上他认可而且坚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真理。现在让他去向最疼爱的孙子传扬什么牛鬼蛇神之说,说实在的他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成三狗显然已经看出了老祖父的心思,也便不再抱任何希望。其实他的心里早已打了一通算盘,正思量着抽个空儿去会会村口瓦房里的牛老九(老九爷)。牛老九是远近出了名的泥瓦匠,是家家户户建房搭瓦的常客,别看八十多岁了,身子骨却还结实硬朗。说起话儿来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牛老九一生无后,对娃娃家家的却是异常的亲近,时不时的凑上前去戏弄,因此也备受娃娃们的欢迎。
牛老九那么大的年纪了,想必知道的定然不会比自知老汉少!成三狗这样的想法其实是对的,但他坚信,从别人嘴上说道出来的一般都是添盐加醋的传言,不是不能信,至少缺少了真实感。
他坚信爷爷是不会说假话的,就像他曾经讲过的二爷满仓,二奶奶汪玉晗的故事,三狗跟着一帮子小伙伴按照爷爷所说的情景,还真就在东沟的竹林子里搜寻到了当初二奶奶汪玉晗藏身的洞穴。
这还不算,在受伤之前,他还专程跟着龙大炮、史敬忠等人去过箭雨关的大坝东岸搜寻过写有“活捉汪玉晗,赏银一千两”的山石。因年代久远,山石大部分因为山体滑坡已经掩埋,折腾了老半天仅仅只找到一个“两”字的痕迹。但足以证明祖父所言皆为事实。成三狗从来没质疑过祖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是一句玩笑话。
现在祖父欲言又止,说实话还真惹得三狗心里直痒痒。问吧!又怕数落!不问吧!心里又不瓷实!这可如何是好呢?三狗左右为难着,呆立在原地以至于竟忘记了跟上祖父的节奏,一抬头,老人家早已走远......
现在要去的是东沟方向的自留地,沟底倒还算平坦,自上而下的斜坡路早已被队里扩改成了生产路。因而走起来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吃力,三狗急匆匆的追了上去,他可不想因为路面的湿滑而摔倒了爷爷......
穿过大树林立阴暗无比的沟底在爬上东面口岸的一瞬,面前顿时豁然开朗。仿佛一下子穿越进了另外一个视野开阔的光明世界。这里往东直通甘河子方向,碧波万顷,沃野千里,上上下下的坡地随着绵延的黄土塬自然而然的上下起伏着。
没有成片的树木,放眼望去,一望无尽的碧绿尽收眼底。尽管还有烟雾笼罩着,但是远处的秦岭山脉轮廓依旧影影绰绰的清晰可辨。那无尽的的绿正是长势喜人的入秋的麦苗儿,瞧!她们还正顶着晶莹透彻的露珠儿在感叹这个神气而又美好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