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三狗被眼前这碧翠欲滴的一幕惊呆了,当这看似熟悉的一幕明晃晃的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仿佛又显得格外的生疏。对于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三狗而言,这一幕显然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从来没有过此时此刻这样的闲情逸致去单纯的一览眼前的美景。
一缕缕秋风缓缓扫过,晶莹的露珠儿反而更加的晶莹剔透了。齐刷刷的向上高昂着高贵的头颅,晃动着娇嫩的脑袋脖子,似乎要同那无尽的寒秋一决高下一般。
乌云裹杂着薄雾,薄雾挟持了乌云,上上下下的浮动着翻滚着。在这密不透风的囫囵间,天却依旧强忍着没有滴出泪珠儿,山峦却清晰可见了。从原本的影影绰绰到此时此刻的隐隐约约,再从隐隐约约到显现出清晰可辨的轮廓。终于连鸡子山秃了的山顶也毫不隐讳的呈现在了眼前。
秦岭山的轮廓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从东往西浩浩荡荡绵延不断雄伟壮观的景象丝毫不逊色于仙岛蓬莱。五龙山、鸡子山、柏树坡、老洼涧、碌碌坪、箭雨关......凡是视野范围内能瞧得见的几乎尽收眼底,连最东面的十字山也不甘寂寞的翻滚着鱼肚白似得温润,跳跃着也跟着一展自己威武雄壮的英姿。
“风光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知老汉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对眼前的一幕幕熟悉的景象恋恋不舍一般。可是冥冥天意之间一切又怎么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呢!
“爷,你最怕什么?”成三狗灵机一动,他是想把话题再次引向龙柏神树。说实话,除了祖父,他也不可能再相信任何人关于龙柏神树的说法,即便是说的有板有眼,他都不相信。
“怕什么!爷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怕!”自知老汉回答孙子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隐隐的略微颤抖了一下。他怕的事情多了,比如说丢下勺子之后一直这样朝三暮四的闲着;又比如说身子骨明显的一天不如一天,以至于就连晚上躺在炕上也不由自主的担心早晨还能不能一骨碌爬起来。说实话,就近的睡梦中总是能梦到养父德福伸出结实的胳臂呼唤着他,咧着憨厚的嘴唇冲着自己傻笑。
如此的梦境已然不是一次两次了,有时候睡梦中他竭尽全力的想要睁开眼睛,而且在心底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可是他的眼睛实在不听从他的吩咐,尽管他挣扎着,厮打着,下意识的把胳膊脑袋往墙上蹭,想要以此来迫使自己尽快的回归现实。可那厚实的围墙偏偏就不听使唤的躲避着他,眼看着蹭到了,却又躲远了,蹭到了,躲远了......如此反反复复竟折腾出一身冷汗来。
于是他又把希望寄托在老伴和孙子三狗身上,当他再次被这可怕的梦境缠绕着的时候,他尽可能的探出腿来用力的去蹬踹睡在火炕另一头的老伴儿。可是,任凭他使多大的劲儿,竟然每一脚都踹空了。老伴儿就像透明的空气人一般,丝毫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又伸出手去拽躺在身边另一个被筒里的孙子三狗,结果同样如此。如此一来,自知老汉几乎已经能够判定自己大限之日大约不晚了。
为此,他还连续的生了几天闷气,一个人顺门溜,时而躲在四下无人的麦场上抹几滴眼泪,时而顺势蹴在后门屋檐下堆放的柴草堆里呼噜呼噜的睡上一觉。催促吃饭的倒是大有人在,却没一个人推心置腹的来过问一下老人家究竟受了何等的委屈。
于是老汉也就不再自我作践,在一家人都齐全的时候故意冲着老伴儿说了那一通让准备寿衣棺木的话。谁知,他这小儿子成老三压根儿就没搭理他,自顾自儿的往嘴里急匆匆的扒拉着汤饭。倒是老伴儿会说话,直愣愣的回应他:“你是今儿个死呀还是明儿个死呀!”
这话应得是老汉噎在那儿老半天都没作声,他是认真的,他不想因突然的变故而让一家人手忙脚乱。却不知,闹出了这等不愉快!
现在,他扯着孙子成三狗这样村东村西溜达着,看似闲情逸致,实质上就是在为自己遴选一块满意的栖身之地。他觉得他应该算得上是有讲究的人,就像他烧菜做饭一样,同样的油盐酱醋,先放什么,后放什么,绝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抓瞎。
远近的人们都敬他怕他,他自认为还是一位比较热心随和的人,这一辈子也没有多大的能耐,就烧得一手自认为还可口的饭菜。再说,谁家红白喜事他又推辞过呢?并且从没受过任何酬金上的犒劳,他觉得,若是钱收了,情也便没有了!
主家因此还一度认为他这人不好伺候。好不好伺候自知老汉不在乎这个,他能做的就是按照主家的吩咐开好菜单彻头彻尾的把做菜的事儿经营下来。即便如此,若是碰到相好的即便是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的老主顾,老汉总会得空儿悄然的凑近账桌,不动声色的随了份子钱。
多少次都是主家事后提了礼兴满脸不悦的上门讨要说法。老汉推辞不过,于是就立了规矩“凡是自知老汉主厨的,无论红白喜事,一律准备四样礼。分别是:肥皂、毛巾、馒头、一碗菜。”如此一来,也算是搁住了主家们的脸面,也不至于让人家难堪。
四样礼算下来还不到五块钱,其实谁心里都知道老汉是个实诚人,这是刻意的在照顾主家。往后的日子在以大碗菜为首的关中陕菜行当里,纷纷效仿。也算是给行业立了一道规矩。自知老汉的为人可见一斑。
老汉已是许久不曾下厨了,因为身体的缘故!
怕死!像他这样正义凛然的人会怕吗?当然不会,生老病死全凭天意!天要让谁亡,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吗!
其实自知老汉最怕的莫过于穷了。他跟老伴儿一手拉扯了七个孩子,四儿三女,尽管有一个夭折了,但是老两口还是咬紧牙关的挺了过来,现在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自知老汉刻意把三个女儿分嫁在就近的村子,就是希望他们能够互相帮衬着,不至于漫无目的的单打独斗。凡事可以商量着来。
现在,他最操心的的就是小女儿了。才出嫁不久,本来还时不时的围拢在跟前腻腻歪歪的。现在随了志愿军的丈夫驻军在外,也不知过得咋样。老汉是打心眼里想念小女儿,每每想到姑娘出嫁前隔三差五的为自己泡脚,剪指甲的的场景。老人都沉浸在无尽的幸福当中,只是这种幸福太过短暂。
姑娘出嫁前前一晚上的画面至今还历历在目。这天姑娘一反往常的从头至尾都低着头没说一句话,老汉还正疑惑,不料姑娘却一把将还没擦拭的老父亲双脚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哇的一声竟哭出了声儿来,吓了其他人一大跳。姑娘分明是舍不得丢下他们老两口啊!可是谁又能放得下自己心爱的女儿呢......
如此看来,人啊,怕的事情还真多着哩!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道得明的。成三狗显然把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了。
自知老汉的回答显然并未能令三狗满意,他可不关心这个。
“爷,村口的龙柏神树你怕吗?”这回三狗不再含糊,这种弯弯绕的把戏他实在玩弄不来,还是直接一点的比较好。
“我就知道,知道你小子没憋好屁!”自知老汉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就一棵死了的树而已,有啥可怕的!”眼神里充满了镇定与不屑。
“爷,村里人不是说过什么老和尚,神龟啊,巨龙啊这些事儿嘛!对了,你也说过!”三狗继续追问。
“传说!你知道什么叫传说吗?”自知老汉边说边走,沿着麦田间的羊肠小道径直往南面走去。
“传说!不知道!”三狗追上去如实回答。
“传说,意思就是人和人之间口口声声相传下来的假话!”自知老汉不紧不慢的解释到。说实话,他也曾愁思过这等同样的问题。可惜至今依旧没有什么眉目。他不相信鬼神之说。人还是要相信自己。
“爷,那为啥,人人都惧怕那棵龙柏神树呢?”三狗依旧追问着,不知为什么他始终认为爷爷没跟他说实话,似乎刻意在隐瞒着什么。
“你怕吗?”自知老汉反问。
“我才不怕!”成三狗骄傲得几乎噘起了嘴巴,“我还用镰刀砍过它咧!”
“啥!”自知老汉一回头,目光冷冷的紧盯着身后的孙子三狗,“你说啥!”近乎质问的语气逼得三狗忍不住身子往后顿了顿。
“你砍它弄啥嘛!”自知老汉,忍不住吼出了声音来。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又是走不了路的,又是断了手指的,尽管他是不信奉牛鬼蛇神的主儿,可是此时此刻听到孙子三狗亲口承认砍过龙柏神树的话。由不得他把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同眼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小子联系起来。
可是打心底里,责怪的话他是真真的骂不出来。老汉气得喘着粗气,无奈在疼爱的孙子面前只能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