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这气息里充盈着无尽的花香,对于已经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的牛得发而言。怎么可能品得出槐花天然的香郁呢?
成大林是在轰隆一声巨响中被惊醒的,这一声巨响就像深不见底的水潭突然凭空窜进一块巨石一样。连轻微的涟漪以至于水滴都顷刻间消失殆尽。就连隔着好几条巷子瘸了腿聋了耳朵的土猪也被惊得直起身子蜷缩在墙角魂不守舍的凝望着圈外。
睡梦中的娃娃儿哭了,不知所措的大人仿佛被迎头痛击了一棒似得耳际嘤嘤作响。狗不敢叫了,黄牛也差点挣脱了缰绳,就连那朝思暮想盼着打鸣的公鸡都老老实实的挤进了窝里瑟瑟发抖......
老九爷是第一个跑出屋子的,不一会儿功夫原本空荡荡的巷子里就挤满了熙熙嚷嚷的人群。有赤着膀子莫名其妙的;有抱了枕头赤着脚丫吵嚷着要借道回屋的;也有抄了棍棒妄想擒拿格斗的......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清楚谁在叫什么嚷什么,就连一向矜持的那些刚过门的小媳妇儿也都毫无顾忌的只穿了背心花裤衩子一脸惊慌着。
成大林一连嘶吼了好几嗓子这才喝止住了人群的叫嚷。
但凡住了新房装了玻璃门窗的,几乎全部被震得碎成一地。一尺多厚的土坯房倒是结实,只是屋顶几乎被掀了起来再次的扣了上去。
成大林呵斥着妇女娃儿回屋呆着,一面让上了年纪的都去自家麦场守着,一面匆忙的呼唤着治保主任的名字让带了壮实的后生汉子赶紧全村挨家挨户巡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都知道发生的绝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
治保主任兵分三路刚走一袋烟功夫,牛初三就连滚带爬的蹿到了成大林面前。在微弱的月光下脸色明显的充满了惊慌,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着就像当初被成老三刚暴揍过的一样。
成大林、老九爷一前一后的站在原地等信儿,不想治保队的队员没等到倒是也迎来了个惊慌失措的牛初三!
成大林没有说话。
老九爷也没有说话。
牛初三咧着嘴指着身后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喘得太厉害了,张了嘴实在是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出......出......出事......出事儿了!”牛初三就像即将气绝而亡的半死人突然喘上了一口气来一样,绝望的吐出了仅有的几个字。还不待成大林、老九爷反应过来就腿一软一屁股瘫软在地。
“狗日地......”
成大林叫骂了一声,第一反应就是牛初三又背地里偷偷的炒炸药了。牛初三有狩猎的爱好,以前总是时不时的把玩着一杆细长而又笨重的自制土枪。枪弹用的就是细碎的钢珠以及黑乎乎的火药。火药被管控了之后牛初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本事,用木炭、硝酸钾、硫磺等常见的物质竟能炒出黑火药来。为此,私下里还在成大林面前好一顿炫耀。成大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搭理他,只警告他别做了昧心的事儿!不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炸了!”成大林怒目圆睁。
“炸了!”牛初三哀痛欲绝的长叹了一声。
成大林只一脚就将那摊成泥巴样的牛初三再次踹翻,嘴里哼骂着还不待老九爷上前拦阻就急匆匆的直奔巷口朝着牛初三屋里去了。
后院牛初三的倆侄儿牛喜粮、牛喜旺已经站在老杏树底下神色恍惚目瞪口呆了。成大林的突然出现使俩人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似乎碰到了鬼魂一样。
“姑父!”牛喜粮上前搭话,目光游离的似乎不大相信面前站着的正是自个儿的姑父成大林。
两家离得比较近,感情也是被炸晕了还没完全恢复神智。
成大林鼻子里哼了一声匆忙的近前查看现场。半边的屋檐已经完全坍塌了,裸露在外围的橼木上面还粘着一摞厚厚的瓦砾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坍塌下来似的。
“手电筒!”成大林呵责道,站在一边晃神的牛喜旺咯吱咯吱的踩过满地的瓦砾匆忙的递上了手电筒。他竟然忘记自己手上紧握着的正是照明的家伙什儿。
成大林接过手电,瞬间惊呆了,后院一侧的老杏树因巨大的冲击波半拉子树皮已经被声声的撕扯了下来。裸露在外的树身就像铮铮白骨一样狰狞可怕......
“血......血......”突然,牛喜粮指着齐身高的枝干处战战兢兢地瞪大了眼珠子。
借着手电筒的余光,那鲜红的血液就像一群破土而出的蚯蚓一样由上而下的缓缓向下蠕动。恰在枝干交叉的缝隙处那是一具活生生的近乎完整的人的大腿,血肉模糊搅和在了一起,但脚上是军绿色解放鞋却格外的醒目。
树叶大半已经被烧焦了,瑟瑟发抖的卷缩在一起,一起风,成大林顿觉后背一阵发凉,整个人都仿佛被瞬间浇上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一样。仨人忍不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样,满是浓烈而呛人的火药味儿。
就在这喘息的一瞬间,约么三四丈开外的墙角处突然发出咕噜咕噜的仿佛水泡又仿佛是母猪难产时奄奄一息的惨叫声。气息微弱,在这宁静的小院却格外的真切。
成大林犹豫了,他不敢近前,就这样目光呆滞的站在原地仿佛那悬卡在枝丫间的躯干就是自个儿的一样,想动,整个人又像被管了铅一样寸步难行,死死的被钉在了原地。
老九爷来了,借着手电的余光,成大林清楚的看到那蜷缩在墙角深处哼哧哼哧学着母猪呻吟吐泡泡的正是一具人的躯体。下半身已经完全消失,上身被烧焦的衣服和着血肉已经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浑身油黑,肚子间碗口大的黑窟窿里血红的肠子蠕动着往外翻滚着同那地上的尘埃完全搅和在了一起,乌七八糟的一副惨不忍睹的泥鬼样!
年轻的后生没人敢近前,只有老九爷颤颤巍巍的俯下身子眉头紧皱的将两根哆嗦抖动的手指伸向那黑不溜秋的鼻孔。
“还有气!”老九爷身子一顿突然惊愕道。这一声惊叹使得围观的汉子们个个心头抖动,瞬既又平复了下来。
“救......救......救人......救人呐!”成大林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心存侥幸的欣喜嗓子都梗塞了。
众人纷纷挽起袖子上前,却没一个人人敢轻易的动弹。烂透了,实在没法下手!
气息微弱的躯体就这样在墙角隔三差五的吐着浑浊不堪的血水泡泡!
牛初三来了,身后紧跟着火急火燎的成老三。枪伤初愈刚能下地的成家老二也挤进了人群呵斥着治保队的后生赶紧救人,见没人动弹,拖着僵硬的步子挤上前去,焦黑的一片实在分不清是谁家的谁!
气息已经愈加的微弱了,黑洞淌出的肠子似乎同那敦厚而又烧焦的地面揉和凝固在了一起一样。只是一侧几近扭转的胳臂上几根焦黑的手指还在嘤嘤弱弱的抠动,以此来证明这是一具活人的躯体。而另一侧同下体一样血肉模糊的早已不知了去向。
成二林是退伍老兵,这般惨烈的景象即便是遭受迫击炮攻击过的工事里也很难遇到,由不得让他联想到汉初惨无人道的人彘事件。(汉高祖宠幸戚夫人,高祖死,吕后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名曰“人彘”。)
牛初三同样不敢近前,尽管众人都分不清这般惨烈的躯体属于谁,但牛初三铁定这般血肉模糊的躺在墙角的躯体就是儿子牛得利。屋子都塌了,仅一窗之隔的牛得利还能好到哪儿去呢?
哀嚎瘫软的牛初三就像一只巨大的蜗牛一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瘫软在原地,双手不时的拍打着地面哀嚎着。他唯一的宝贝的儿子牛得利此时此刻正悄然的站在人群最后面。惊愕中的牛得利完全被震迷糊了,在巨大的声响以及冲击波之后,他浑身的血液就像瞬间倒流了一样直冲脑门。
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推开紧压在身上的砖头瓦砾之后竟然惊异的发觉自个儿还活着!牛得利来不及思虑自个儿的死活,撒开腿就直奔黄凤玲家去了。潜意识里他的第一反应是保护她......
“爹!”牛得利冲着瘫软在地痛不欲生的牛初三吼了一嗓子。
牛初三顿了一顿误以为是幻觉,哀嚎的声音反而更欢实了!
“爹!”牛得利再次吼叫瘫软在地的爹。
这回牛初三听得真切了,一骨碌爬将起来,还没来得及搜寻就被刚刚挤进人群的牛得利紧紧的拥入怀中。爷俩相拥而泣,泣不成声。
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着地了,众人忍不住都舒了一口气。
可是躺在地上的那具躯体又是谁呢?众人猜测着,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空气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谧。
“报官吧!”成二林直了直身子冷冷的瞪了一眼刚刚回过神来的成大林。
“人呢?”成大林追问。
“人不行了!手一动就咽气!”成二林摇摇头异常的沉静。其实他知道人早都没了,鼻孔的气息以及吐出的血水泡泡不过是因为腹腔内瞬间进入大量的热气,热胀冷缩以及失压而成的自然反应,至于手指,那是即将死亡的神经在竭力的唤醒已经死亡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