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第一次整夜敞开,院子内的地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似乎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回来,可是,屋内的人都知道,他们亲爱的儿子、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屋外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天空,老赵倚在破旧的屋门上一动不动,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院门上挂的那扇栅栏门,他多么渴望那个门再次被推动……
雾气越来越重,乳白色渐变成灰色,院外的一切都消失了,再也寻找不到,老赵使劲揉了揉肿胀的眼睛,试图擦去弥漫的雾气,他心里担心起来,他害怕卫国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屋内和屋外融为一体,雾气充斥了整个屋子,门上,屋顶上,被子上,全都是湿漉漉的,所有人的眼睛开始朦胧起来,他们再也看不到彼此,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这迷雾当中。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传来,老赵起身从墙角取了一把扫帚将地面清扫了一遍,听着屋外嗤嗤拉拉的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这一幕和往常一样,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卫国牺牲了,他死得光荣,是为了国家,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这事就这了,生活还得继续,就跟着地面一样,就得天天扫,日子还得过……”老赵洗了洗脸,边用毛巾抹脸边对屋内的人说。
这几句话说的轻松自在,就像是往常的一幕,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可是,在场的人都清楚,其实,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无法承受痛。
“妮儿,你来,陪爹说说话”他叫上锦程,让她出去,随后又对媳妇说“你去做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妮儿,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内心强大,谁也打败不了你,你看看共产党,这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老赵意味深长地说。
锦程听着,隐隐约约地感觉爹的话另有所指,但又不太确定。难道爹知道自己被辞退了?也许就是为大哥的事情呢?锦程心里一连串的疑问,算了,不能给家里添乱了。
“你回去吧,该上班上班”老赵拍了拍锦程的肩膀说。
“爹——”锦程抬起头看着爹,她感觉爹瞬间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凿得那么深邃。
“去吧,听爹的话,该上班上班”老赵又重复了一遍,把锦程送到了院门外。
上班,上班,到哪里上班呢?锦程在心里笑着问自己。
锦程慢吞吞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还不想回去,那里有无尽的烦恼。
太阳出来了,路上雾气逐渐散去,街道两旁的房屋现出来它们的轮廓。人们迫不及待地搬出来小椅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南墙根,等待着阳光的抚慰。
“喂——锦程,你等下”有人叫住她,她停下来等待着。
“你给姐说实话,有人说你不能生呢……”
锦程实在没有心情去回答这些流言蜚语,她看了看对方关切的眼睛,沉思了一会说:“这事——”
“哦,算了,别说了,姐咋还不信你嘞,放心吧……”
她很感谢姐妹的信任,她不想久留,告别姐妹继续向前走着。
“昨天听说公社宣布了,新上来一个男的当团支部书记了……”
“啥是团支部书记?”
“嗨,给你说你也不懂”
“哎,真够可怜的,在家里争地位没争着,工作也冇了……”
街边像是一个集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买主,叽叽喳喳,沸沸扬扬。她不觉得新奇,无论什么消息都可以在瞬间绕着村子转几圈,谁也不能怀疑乡亲们的传话能力。锦程听着,她想到了爹刚说的那句“只要内心强大了,谁也战胜不了自己”的话,是啊,路是怎么走的,谁也代替不了自己。
“赵锦程——”
一辆绿色邮递自行车停在她的面前。
“你电报,在这签字”邮递员点着纸张的右下角说。
“大局为重,年底回家再议”
这是守喜的电报,看来他知道家里的事情了,不用想,这肯定是大嫂的给他说的。
这封电报像是棍子搅动了沉淀已久的水桶,里边瞬间浑浊起来。从小到大,还没有如此的心烦意乱过,哪怕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哪怕是被辞退的那一瞬间,她都觉得这就是一场感冒,多喝点水,扛一扛就过来了,可是,这个事情,一时间还整理不出一点头绪,她是真害怕自己不能怀孕,这个打击她还没有做好一点准备。
丈夫的电报到底什么意思,大嫂给丈夫说了些什么,她无从得知,只能默默忍受,等待着丈夫到来揭开谜底。
整条街似乎都在谈论一件事,村子里最近出去的志愿兵都在战场上牺牲了,一个都没有回来,东头儿的咣的已经站在妇女中心绘声绘色地讲解战场的惨烈。引得妇女们连连称赞,似乎,他是战争的见证者。他编写的曲子也成跳皮筋的娃儿们的新说词。
皇子村嘞英雄多,
前线征战敲起锣。
撵得敌人四处躲,
保住家乡护住国。
锦程听着孩子们的哼唱,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
“不准进!”兰香抱着孩子冲了过来。
“咋了大嫂?”兰香依旧放低姿态,该叫大嫂仍旧叫着,她的心里有自己的为人处世的理论,能说到一起就多说点,不能说到一起就少说,没必要都闹僵。她希望用自己诚心打动兰香,关系缓和点,这样无论自己还是爹娘心里都安稳。自己没有别的奢求,只要能过个安稳日子就足够了。
“说不让你进,你就不能进!”兰香用脚踩着栅栏门上说。
“咋了,恁妯娌俩?”老甲的娘从屋里走了出来。
“娘,你别管,守喜给俺发电报说不让她进门了,俺也不能不听吧,做大嫂的不能只当好人,得为这个家出把力嘞”兰香扭着头对婆子说。
“着,着你出力了,你把门打开,我出去一下”说着,她掰开兰香的脚,轻轻地放在地上。
“娘,俺都给你说了,不能要他,要不老二都得绝后”兰香说。
“绝后不绝后,这事儿咋着也得听守喜的吧,等他回来再说,你看着守良就中啦。”老甲的媳妇往里拉着兰香的胳膊说。
锦程知道娘的话肯定是鼓足勇气说出来的,单从娘头上的汗珠就可以看出来。她从内心里感谢娘的解围,很多时候,只要有娘在。她内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她不能生,你要她干啥,你不要太偏心!”兰香愤怒地指着婆子的鼻子说。
“守良,你聋了?”老甲的媳妇冲着屋里喊。
守良从屋里钻了出来,兰香拿手一指,守良就被定住了,呆呆地看着院门口的争斗,似乎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老甲的媳妇见状,知道也指望不上,自己笑着推着兰香的后背往屋里推“走吧,一会给你荷包个鸡蛋”
兰香一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住了脚脖子。
“哦——哦——俺娘坐地上了喽——”红玲挣脱兰香的怀抱拍着手奶声奶气地叫着。
“守良啊,守良啊,你瞧见了冇,你瞧瞧俺在家里咋受委屈嘞,俺给你生了几个娃了,也冇人待见俺啊,俺不活啦”兰香哭喊着,趴在地上佯装那头撞栅栏门。
锦程站在栅栏外,不敢再去推已经半开的门。她了解大嫂,此时任何和她接触到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导火索,她站在外边。如果换做平时,她就宁可回娘家待几天,等气儿消了再回来,可是现在……
老甲的媳妇无奈地搓着手,看看地上的兰香再看看院子外的锦程。
“锦程同志”院子外有人叫她。
她扭头一看,新上任的团高官站在她的面前。
“李书记”锦程伸出手说。
“哎,都是老同事,别这么客气,今儿俺来,有点不是时候……”他瞧了瞧地上的兰香,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有啥事你说吧”锦程笑了笑说。
“呃——哎,其实也冇啥事,这任命俺也不知道咋回事,稀里糊涂的,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事儿真不是俺……”李政道委屈地看着锦程。
“知道,你自己还能把自己提拔了?”锦程开玩笑地说。
“嘿嘿嘿,你说得有道理,有道理”李政道笑着称赞道。
锦程从打开那封信的时候就知道,字是李政道写的,书记没有在上边签字,肯定不想落埋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推给了李政道,他早想当这个书记了。只是,她想不通的是干嘛把矛盾摆在桌面上呢……
兰香不再哭喊,瞪着眼睛看着两人的谈话。
“嘿!新书记,还认得我不?”兰香冲着李政道喊。
李政道苦笑一声回答:“咋不认识呢,认识”
李政道怎么会忘记她呢,要不是她的出现和帮助,再过几年,自己也坐不上这个书记的位置。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说,这可是自己的恩人呢,何况,从两年的交锋来看,这个人可不是一般人,得小心对待嘞。
“有空到镇上去,俺请你吃饭”李政道说完就后悔了,他怎么说出来这样的不合时宜的话,他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请她吃饭干啥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啊。
兰香当了真,从地上爬起来,搬开栅栏走到李政道的面前笑着说:“中,俺可记得你说的话嘞”
“你和锦程是亲戚,俺和锦程是同事,请客也说的过去嘞”李政道试图打个圆场。
“有事吗?”锦程问。
“有事,不不,冇事——”李政道结结巴巴地说。
他本来想找兰香帮点忙,再去镇上闹一闹,一来是让新来的书记看一看,锦程在工作上是多么不利,二来是自己出马,替书记解决这个烦恼,给新书记一个好印象。他本来算好了,锦程应该在家里哭她那个死去的哥嘞,没想到,绕来绕去,竟然在门口碰上了。
“那俺先走了啊”说完,李政道跳上自行车一阵烟溜掉了。
“娘,瞧见了冇,俺镇上有人,新书记都请俺吃饭呢”兰香得意地说。
老甲的笑着说:“中,俺家大媳妇最有本事,俺就靠你了啊”说着,对锦程摆摆手,锦程算是进了门。
“谁让你进来了,你给俺出去!”兰香冲着锦程喊。
“你过来,守良家的,你给俺讲一讲你怎么认识这么大的官嘞”老甲的媳妇拉着兰香的胳膊说。
兰香一听这个,心里得意极了,粘着婆子讲了起来。老甲的媳妇也不敢不听,装作很认真的听着,任由兰香的唾沫星子普满脸。
仓皇离去的李政道心里有些不干,他知道那一张纸只是个缓兵之计,昨天新书记还问起来她呢,想要把她彻底按下去,必须来一招狠的。虽说没有办成事心里有点后悔,但是经过这一幕,他心里又想起来一个新的点子,回头给新书记建议,让锦程分管妇女工作,然后再找她大嫂……想到此,李政道嘿嘿地笑起来。刚才的失落一扫而光。
锦程进了屋,躺在床上,她感觉有点累,这两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口大锅罩住了自己,面前一片黑暗,空间越来越小,已经不能呼吸。
夜已深,她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想到了大哥,和大哥一起盖房子,一起玩耍……她趴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身体的挤压让她感觉到略微的充实,可是,这远远不够,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亲情的空隙……
许久,她坐起来,擦干眼泪,将屋内重新打扫一遍,看着整洁的屋子,她才真正理解了爹说的那句话“地扫过还得脏,那就再扫一遍”。
外边的鸡叫了一遍,她知道,随着东边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新的生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