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风不再那么凉。路边的柳枝开始骚动起来,枝条上的嫩芽按耐不住寂寞偷偷地探出头来倾听春天的声音。学校门口的柳树下,早已脱下棉衣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愉快地玩耍着。
一条南北街道将村子分为东西两头,估计也怕两头的村民闹意见,学校便建在中间的南北街道的尽头。至今没有人能考证,得到确切的答案。中间那条街似乎插在黄止村的利剑,将一个村子一劈为二。这有点像美国,如果你要问你是哪个地方的人,他肯定告诉你的是哪个州,而不是国家。从这一点来说,黄止村也算是一不小心赶了次时髦。刚入学的时候,学生们之间还不分彼此,上着上着,就在一群娃娃中分出了东西两个阵营。一旦玩打架的游戏,顿时形成两股不可协调的团体,这着实让几个民办老师发愁,几乎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在处理矛盾。上课倒是其次。
即便问遍村子里的人,你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结下仇,至今这个问题仍旧困扰了整个村子的人。
日子一天天变好,除了偶尔的饥饿,娃娃们像天空中飞翔的鸟,整个大地都是孩子们的游乐场,调皮的孩子拆下树枝,用小刀截成手指长短的小段,用手轻轻一拧,树枝便脱下外衣,孩子们小心翼翼的拔出棍子,一段捏扁后放在嘴巴里一吹,柳枝便发出咘咘的声响。
从公社下班回来的赵锦程总是喜欢在学校门口停留一会,她愿意看着那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玩耍,在她看来,这些便是天使。
她怀孕了,一连串的反应让她兴奋无比。从公社回来她先拐到东头的表哥家,表哥是村子里的医生,今天她就是要找表哥确定一下是否怀孕,然后再把这个信儿告诉爹娘,这一两年爹娘可没有少为这事情操心。他们也了解自己的脾气,常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能感觉到爹娘的担心,不过这所有的担心将会随着孩子的到来而消失。她抑制着自己的兴奋,尽量不要表现出来,万一没有怀孕呢,这多……。
一家欢喜一家忧,当赵锦程欢天喜地去给她爹娘报信的时候,兰香心情陷入了低谷。她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估摸半个月前吃中午饭的时候,一阵葱花油味儿飘了过来,锦程感觉到一阵恶心,看着锦程的表现,兰香心里有点失落,这家伙咋能怀孕嘞,哎,刚刚还为撇了一勺葱花油的她心情沉重起来,她拨拉着那浮在上边的油一点胃口都没有,甚至她感觉今天的面条有些油腻,她胡乱拨拉来几口就抱着孩子回屋里去了。
她感觉到一种危机正向她逼近,这是她最害怕的结果,她能感觉到她的一家之主的地位已经唾手可得的时候,突然有人站了出来阻挡了她。她该怎么办呢?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怀里的占生哭了起来,她哼着歌晃着,哭声却越来越高。她索性将孩子放在床上,任由他哭喊。老甲的听到哭声,想进来问问情况,到门口见到黑着脸的兰香又退了出来。
“哭,再哭就呼死你”兰香梗着头冲着床上的占生喊。
占生似乎要跟他娘作对一样,踢着腿扯着嗓子喊,兰香气得头皮发麻,冲过去抱起占生,朝着屁股上呼了一下。占生被这突然的一巴掌镇住,小声哭泣着。消了气的兰香翻过占生的屁股,她清晰地看到,占生屁股上五根手指印泛着光亮。
她懊悔不已,这是她第一次打孩子。
接连几天,兰香都没有睡好觉,往往到了后半夜才有点困意,迷迷糊糊睡着后,用不了多大会就会被一个离奇的梦吓醒,最近,她总梦到有人把她从房顶上推下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白天总是恍恍惚惚,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房子甚至会左右摇摆。
持续紧张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占生——他的口粮断了。兰香已经好几天没有挤出一点奶水了,一到晚上,占生就饿的哇哇哭,兰香也无心照顾,随便在厨房摸出来一个干馍蛋儿泡在碗里让占生吃,起初,占生根本不张嘴,勉强喂到嘴巴里点也会跟着勺子一块退出来,兰香像着了魔似的狠下心饿着占生,最后还是占生妥协了,无论往嘴巴里塞什么都会欢快地吞咽下去,他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哭闹,守良根本不敢做任何决定,只能像个仆人一样站在旁边,除非兰香明确表明态度,看着哭闹的孩子和反常的媳妇儿,守良只能干着急。
中午时分,兰香心中的烦闷有增无减,她准备抱着占生去大嘴门口晒晒太阳,散散心。
她喜欢热闹,地位仅次于大炮,按照排位来说,怎么也得排行第三嘞,但是最近几次,她“沦落”听众,除了哄哄占生,基本上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唾沫星子迎着阳光四处飞溅。
大嘴终归是大嘴,她敏锐地发现兰香异常。
“大嫂,咋回事?”大嘴问。
“哎——”兰香长长出了一口气,没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断墙处玩耍的孩子。
“咋,大嫂,不信俺?”大嘴质疑道。
兰香扭过头看看大嘴坚定的神情,迟疑了一会拉着大嘴远离了人群。
“哎,青红呀,你都不着,这一段愁死俺了,你看看俺——,哎,俺羡慕你呀,你看看你在家,现在说一不二嘞,俺啥时候能像你这样嘞”兰香皱着眉头说。
她本来想直接说自己的不幸,但一想说出来会让大嘴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嘞,随即把话题藏在对大嘴的羡慕之中。
大嘴听到兰香的赞美,心中美滋滋的。此时,她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一把手了呢。她挺挺胸脯说:“大嫂,有啥事给俺说,俺给你出出主意”。
“那——那俺给你说的话你可不能……”兰香拽着大嘴的胳膊说。
“着嘞,大嫂,还不相信俺嘞”大嘴拍着胸脯说。
“你看看俺吧,之前守喜媳妇不能生,守才家是个妮儿,,就是俺给他家生了个小子呢,俺婆子在的时候也是俺说了算了现在……,我估摸着锦程也怀孕了呢,以后万一也是个小子,你说俺咋办呢?”说完,兰香又叹了一口气。
听完兰香的倾诉,她一时也没一个主意,双手揣在袖筒里,时不时拱起袖筒揩一下即将滴下的鼻涕。
兰香也不着急催促她,她根本没有在大嘴身上寄托太多的希望。她只是找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闷而已。
大嘴的脑袋可没有闲着,她乐意给兰香帮忙,自从兰香给她倾诉不幸时,她的心里是兴奋的,她在心里说你兰香不是万事通了吧,还得求助我嘞,现在她要帮兰香这个手下败将解决难题嘞。
“有了!”大嘴突然一说不仅打断了兰香的沉思,也把怀里的占生着实吓了一跳。
“你瞧瞧,一惊一乍嘞,吓着俺孩了冇”兰香边摇晃着占生边埋怨道。
大嘴也感觉到自己的突兀,尴尬地双手捂着脸给占生躲猫猫,“嗯——门儿——”没有大嘴解决不好的事,简单几下,占生已经被逗得手舞足蹈。
看着占生咧起嘴,大嘴才凑到兰香耳边讲起她的锦囊妙计。
“分家吧,现在不都兴分家呀,之前大家赖在一起,主要是冇钱,现在时光好了,谁还愿意带个累赘过日子嘞,现在按人口分,你还占光了,要不等恁家守喜娃儿出来,又给你少分一份”大嘴说完,满意地注视着兰香的表情,像是做了好事渴求家长表扬的孩子一样。
“分家——”兰香不言语,表面的平静没有阻挡住内心狂潮,她暗自称赞道,大嘴就是大嘴,可是她表面上绝对不能表现出崇拜的神情,我兰香可不比你大嘴差啥!
看着兰香没有反应,大嘴以为自己的锦囊妙计又没有啥作用嘞,她眼睛滴溜溜转动,捕捉着兰香的变化。她有些不满地问:“咋,难道你还能阻止恁家守喜媳妇生孩子不成?”
兰香终究是兰香,怎能让人这么快就琢磨透呢,我耍脑子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兰香早已经想明白,分家,现在绝对是个好时机,不能再等了,绝不能让她跟我平起平坐呢。至于大嘴这个好主意,她也有自己的打算,等分家闹得不可开交时,我再把你供出来吧,这主意可是你出的呢,充了能不能不付出代价,本家霍霍着分家嘞,我也是受害者呢,兰香想好了一切,满意地地笑起来。
一刻都不能等呢,她借口孩子换尿布抱着占生往家跑去,占生被颠得直哭,也没有得到兰香的半点安慰。
“一个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允许别人拉后腿呢?孩儿你甭哭,娘都是为了你好嘞”。
本来想要出去和老伙伴们聊天的老甲的,看到老远地跑过来的兰香又折回屋内,还没来得及关门,兰香已经站在门外,看来想躲也来不及了。
“爹,俺给泥说个事儿!”兰香气喘吁吁地说。
老甲的站在门口不回答。他有一种不好预感,心里不知怎么回事,看到兰香就已经乱作一团,犯切害怕呀。
见老甲的不回答,兰香不耐烦地说:“俺要分家!”
听到分家这两个字,老甲的头上泛起了亮光,你可以清晰看到圆滚滚地从光滑的头顶上冒出来。老甲顾不上伸出手去擦一把,汗珠已经顺着额头,脖子滴落下来。
他有点蒙。这一天都不让消停呀,这事儿搁以前还有个推头儿,现在……想起了媳妇,老甲的不免有些伤感。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现在就要解决问题,他也了解这个大媳妇的脾气,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管他了,谁生下来就会管事儿嘞,他给自己打足气,他当家的第一件事就碰上一个大事。人都是有潜力的,他曾经看过一条野狗把东头靠着拐杖还走不稳的瘸子追得跑起来嘞。
是时候想一想了。
兰香又催了一遍,老甲的打岔问:“你说要分啥?”
兰香一字一句地说:“俺——要——分——家!”
“哦,你给守良说了冇?”老甲的多了个心眼,现在的他脑袋一团浆糊,也回答不了她什么,不回答,兰香肯定不会放过他的,这堵在屋里,估计上厕所都要在屋内解决了呢。他准备找个理由缓一缓,想清楚了再说。
谁知道,兰香又把皮球抛回来,“守良听俺的!”兰香说的对呢,大儿子真的听他的,他也不愿意再给软弱的大儿子增添一点麻烦,不过这件事可不一样,分家是大事,他必须把守良推出来,哪怕是挡一挡呢。他锁上门,从兰香的一边挤了出来,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嘞,不用害怕被堵在屋内了。“知道听你的,不过这事都是他们兄弟几个人的事情嘞,你还是给守良商量一下,我抽空给守喜、守余他们发个电报说一说”
看着兰香抱着孩子回屋去了,老甲的长舒一口气。
“爹,俺给守良说了,他冇意见!”
真快,老甲的肺里的气刚出完,还没来得及吸进去一点点补充一下氧气,兰香就从屋里出来的。
一口气被堵在胸口,正如鱼刺卡在喉咙,一时间,老甲的忘记了怎么呼吸,把自己憋得脸通红。
“你把守良叫出来,俺问问”
没用兰香叫,守良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老甲的生气地问:“兰香给你说分家了,你啥想法?”
守良没有回答,只顾低着头摇晃着怀里的占生。老甲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此时还用说什么呢,大儿子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这样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他心里有些凉。三个人站在院子里,许久没有说话,守良抱着孩子扭头回屋了。老甲的叹了一口气蹲在墙根犯了难。
“俺不管呀,爹,后天就得把家分了,明天俺就去把俺舅叫过来”
兰香咄咄逼人的语气像一把利剑插进老甲的心脏,他无力还击。
他蹲在那,倚着墙,他感觉到身后的墙一直往后移,他就要摔倒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撑着地,才避免躺在地上。
此时,阳光刚刚铺满墙,他仰着头,望着那曾给与他温暖的、轻柔的光线,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阳光是如此地让人烦躁不安,如此地厌烦。
是的,他在这明晃晃的阳光刺激下,连续打了几个冷颤。
他头一次思考着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阳光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这就是最后通牒,他明白,家总是要分的,不过他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媳妇走了还没有半年了,这……
分家正式在他的头脑里转动起来,纵使他万般不想分,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扭转这个事实,他清醒地地认识到。她想问问守喜媳妇的意见,以前遇见事情,媳妇都是让她帮忙出出主意,可是现在这事情也和她密切相关呢,这怎么办呢?让人家自己把自己撵出去,可没有这个道理吧。再说人家之前可跟自己说过,可愿意和老人在一起过呢,相互有个照应,再者也感觉到温暖,哎——。越想越迷糊,家不好当呀,老甲的越发地感到作难。守喜、守余在外地,守才貌似也听大嫂的,守全还小呢,守良吧,哎,想起来守良,不由地叹了口气,现在再埋怨守良不执事也晚了,人家两口子愿意就中了。现在真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老甲的悲伤的想。
算了,还是跟守喜家的商量商量吧,自己脑袋里一团糟。
他起身敲响了守喜家的门。
“咋了爹?”
老甲的半天不说话,嘴片颤抖着不能言语,守喜媳妇安慰道:“爹,有啥事直接说吧,看看俺能帮上啥忙,帮不了咱再想办法。”
“恁大嫂想分家了”老甲的支支吾吾地说,起先他不准备直接说把事实说出来,他知道这是把守良媳妇卖了嘛。不过,他想到,守喜家的肯定不会在意这个,她会给他出个主意呢,现在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锦程听到这个消息并未感到惊讶,她早已明白,这一天早晚要到来,无论她做好准备与否,该来的终归要来,她想了想说:“爹,分家的事情还得二子说吧,他拿主意,俺咋着都行”
说完,她害怕没有说清楚自己的意思,又担心爹曲解了她的意思,又接着说:“爹,咱这样,分家吧,也不用担心啥,现在好多兄弟都分家嘞,现在都时兴这个,自己单过也中,冇啥,都结婚了,又是一家人了”
老甲的吃惊地看着锦程,这跟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呢。
锦程见她爹忧虑还没有消除,又从国家大的形式说起,大锅饭都不时兴了,现在时兴包产到户了呢,分家就分吧。
老甲的听完二媳妇的话,如梦初醒,心中的忧愁稍微缓解些,嘴片抖动得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按照守喜家的建议,他准备让守才带着他去趟县城,给两个娃发个电报。
看着老甲的离开的背影,锦程有些烦恼,就算爹不说明,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大嫂的主意,她知道,大嫂这是要扫地出门了呀,家里就这样一个院子,分家肯定要出去单过了,说说容易呀,单过住哪里呢,连个砖坯子都冇呢。
守才带着老甲的去了趟县城发了个电报,在发报员的帮助下,总算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电报文如下:大媳欲分家,二、四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