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整条大街上一点阴凉也没有。从身边飞速驶过的汽车带来的热风足以让人瞬间升腾,街上的行人四处躲藏,人们使出了百般武艺,去抵挡阳光摧残。树上的知了发了疯似的叫个不停。吱——恒久不变声调在耳边响起,守喜和锦程在太阳底下快步行走。似乎在逃避这树上知了的聒噪。
他们如此热爱阳光,可这刺眼的光芒却温暖不了他们内心的凄凉。在协议书上签字的那一瞬间,他知道,所有一切都得推倒重来。
岁月的小刀一刀一刀在他们的精神上挥舞,愈合的伤口又被无情地剥开,露出鲜红的血液,他能听见,血液滴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这有什么呢,他们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去擦拭喷溅出来的血液,他看着它慢慢地凝固成痂,因为他们无法预料,下一刀会在何时到来。
所幸的是,二人在艰难的日子里练就了一身本领。他们似乎切断了身体上疼痛的神经,他们的心已经结冰,即便你扔上一个石块也绝激不起半点水花。但这锤砸不动的冰面下绝不是是一汪死水,它蕴藏着美好的希望。因为他们不去奢求无惧失去。
二人坐上车,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车上拥挤的人群说说笑笑。说什么呢,要用自己的伤口去博得大家的同情吗?这显然不需要这种乞讨式的怜悯。相伴多年,他们了解彼此。这个时候他们都需要冷静思考,各自疗伤。因为生活需要微笑面对。
家门口,两个孩子正翘首期盼。当看到二人回来的那一瞬间,两个孩子奔跑者扑向他们。天真的笑脸足以融化一切冰霜。
二人拉着孩子进了家。两个孩子都迫不及待给他们讲讲今天学校的趣事。但是看到他们僵硬的笑容都知趣儿地上楼去了。他们知道,父母肯定遇见烦心事,不然乐观向上的他们不会阴沉着脸。
孩子们上了楼,锦程洗了把脸说:“就这吧,从头再来,这都跟小孩儿过家家一样,过不下去了推到了重来就好了。”
“嗯”守喜抬起头看着妻子。虽然他表面上没有承认过,妻子一直是他的依靠。什么事,只要能跟他商量商量。他不得不承认曾经做过镇上妇联主席的妻子脑子比他要活泛些。
“咱们在辛苦几年,等孩子都上了初中,我也出去找个活,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快些,放心吧日子总会好的”锦程继续安慰道。
听完锦程的话,守喜脸上露出点不易捕捉到的笑容。这个笑容不是对艰难困苦的遗忘,而是对希望的重建,干瘪的轮胎又一次打足了气儿,开始奔跑在希望的大道上。
叮铃铃——
锦程跑故去接通了电话。
“喂——”
“咋了,二嫂,不是说让你们来帮帮忙了?咋还不来呢?你要不打算来,提前给俺说,俺也不打你的牌儿了,弄个到这临时后街嘞,让俺去哪里找人嘞”
“事才忙完,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锦程笑了笑说:“你瞧瞧恁兄弟,帮忙还帮出错了”
“哎,就这样,咋着说也是小孩嘞”守喜无奈地说。
锦程简单收拾了一下,推上自行车出了门。守喜也坐不住,推上自行车去了车队。
车队里。守喜绕着车子转了几圈。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只要闲下来,他就开始检查车子,哪个地方开裂,哪个地方需要抹油,他都及时排查。他开过的车辆永远是队里保养最好的。很多人都笑话他,对车子比对老婆还好嘞,你瞧瞧老婆的脸,还没有你车头光滑嘞。司机们习惯了彼此之间的玩笑,他们总是用最粗俗的话讲最深刻的道理。他们不懂,自己之所以这样做不仅仅是一个汽车兵对汽车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在他看来,部队给了他温饱,又教会了他开车的技能,他怎能不像亲人一样去爱这个庞然大物呢?
他的一切都是靠它争取的。现在他又因为它一贫如洗。守喜不埋怨它,自己走路摔倒了能去埋怨路的不平整吗?此时他又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辆他视为家人的车子上。他拍了拍擦得干干净净的车头心里说:“咱弟俩要配合好呀,俺还指望你呢”。想到此,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神经了啊,竟然和车子说上话了。
“碰见啥高兴事了,在这偷着乐呢”突然一说话下了他一跳。他扭过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李站在他的身后,真是有点尴尬呀,幸亏刚才那话没有说出来,要不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老李似乎并不关心他偷笑啥,一把把他拉到两辆汽车的夹缝中。
“你着不着,咱们车队又要有大动作了?”老李一本正经地说。
老李不是一个爱传闲话的人,在这里也工作半辈子了,几乎是车队里元老级的人物,除了退休的队长,就数他资格老了。守喜估摸着他的信息应该是真的。一听到大动作,守喜心里就突突,改来改去,改掉的都是冇后台人的利益。这似乎成为车队改革的惯例,守喜已经打心眼了怵气改革。
“又改啥呢?”守喜担心地问。
“说是股份制改革,让司机购买股份,俺也听不懂,大约摸就是司机合伙做生意,赔赚都是咱们自己个的”老李解释说。
“这——”守喜不知道说些什么。现在就不能给守喜提钱,一提钱脑瓜就嗡嗡直响。
“啥时候的事儿?俺咋不知道嘞”守喜醒了醒神问。
“嗨,估计你电话打不通吧,大部分都来了,你瞧瞧,会议室都快爆炸了”说着,老李指了指二楼队长办公室。
“你去听听吧,俺也快退休了,不跟你们瞎胡闹了”老李叹了口气无奈地离开了。
守喜关上车门向二楼跑去。
二楼会议室从窗户里咕嘟嘟冒着烟,守喜见怪不怪,一开会就是这场景。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两个司机实在憋不住了,叼着烟从里边挤了出来,四下瞅了瞅没见其他人,伸手从裤裆里掏起家伙尿在了队长精心养护的盆景中。另一准备下楼的人又退回来,笑着对刚尿过的人说:“浇花得浇透,要不然烂根”。等二人尿完,两人笑着退了回来。见门口又被封住,挤不进去,两个人索性骑在窗户上。
守喜趁着人群的松动勉强钻进屋里。
会议室内,几十根大烟枪一起发力,腾起的烟雾在风扇的推动下四处飘荡。你要不听声音根本不知道谁在讲话。屋内乱成一团,三个人一伙,五个人一团在底下议论着。守喜一头雾水,这到底是干啥的呢,一时间还没有听出个所以然。主席台上的喇叭俨然压制不住下边的吵闹。急的队长使劲地拍起桌子。一阵急促的拍桌子声暂时打断了下边的议论,队长借着这个瞬间喊道:“你们都安静些,听我说完!”队长压制住下边的火力,扔掉那个时响时不响的话筒扯着嗓子喊:“队里的改革是为了迎合发展的需要,队里领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借鉴了外边车队改革的成果,经过充分酝酿才推出了咱们的改革措施,希望大家积极响应!挣了钱都是大家伙的,放心吧,具体的条款让杜主任给大家讲一讲。”队长喊完,办公室主任杜一鸣赶紧递过来一杯茶水,队长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看着下边乱作一团。办公室主任杜一鸣也不慌着讲话,眯着眼睛在烟雾弥漫中数着人头。一个,两个……
数过数,把登记好的没有到的名单递给了队长。他没有学着队长去敲桌子,他不喜欢这样以暴制暴的方式,对于此,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在主席台上捋起胳膊气冲冲地向人群中走去。正在议论的人群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吸引住,会场内鸦雀无声。这时他站在人群中说:“既然大家不说了,俺就说几句,我不重要,但话很重要,话也不重要,但对大家很重要,让我说完,表达清楚,这样大家都省心。”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不知道这个办公室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像是看戏法一样充满了期待。
见没有人吭声,他清了清嗓子说:“按照队里改革的规定,车辆在七月底全部收回队里,没有到租赁期的车辆一律按天退回租赁费,这是第一点,我说的第二点,还想再承包车辆的司机师傅需要再购买一万元的股份,否则不再接受租车申请。第三点,大家一定要听清楚了,如果到了截止日期,没有缴纳入股费用的司机师傅按照劳动法之规定,按照企业下岗职工处置。我说完了,大家自己考虑一下。”说完重新回答主席台低头和队长交谈着。
此时,司机们已经顾不上吸烟,纷纷掐灭手中的香烟,陷入了思考。
屋内顿时清净了许多。这种短暂的安静足以让空气凝结。
每个人脑袋里都盘旋着入股还是下岗两个词语。对于这些大多数从农村出来的司机们无形中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大家辛苦工作,一刻没有停歇,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岗两个字竟然离自己如此的近。司机们各自在头脑中寻找自己的出路。这个决定没有人能代替,更没有人能代替。
守喜总算是听明白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缴纳股金,继续苟延残喘,一条是下岗,自谋职业。刚从一个漩涡里爬出来的守喜又跳下了另一个漩涡。
队长见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再和老杜说笑。清了清嗓子说:“哎,大伙们都不容易,咱们大多数都是农村来的,作为队长来说,我有带领大家富裕的责任,可是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不改变,车队就得等死,我也不愿意车队烂在我的手里,咱们这样,大家都入点股,大家共负盈亏。咱们马上成立新公司,凡是入股的股东,每一年按照入股多少分红。俺打个比方,假如公司一共十股,整个一百万,每人十万,都懂了吧?,现在也不慌啊,都回家跟家人商量商量,明天上午点股金认购正式开始,钱都交到会计处,按照交钱的顺序挑选车辆。”说完看了看底下的司机,他接着说:“要是大家都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大家散会吧,都回家商量商量”说完背着手出了门。
会议室的人陆续离开。守喜心想,管他呢,事情已经坏到了极点,还能咋地,他吸取了上次改装车的教训,这一次得早点下手,至于钱的问题他已经想好,一会就去找战友借。
推着车子出了大门,守喜就把能借钱的人一字摆开,一个一个过滤,他不准备回家,趁着天还没有黑,准备去碰碰运气。
他没有给别人张过嘴,之前出去借钱都是媳妇代替他去,现在他才感受到了借钱的难处。借钱这事真是考验人呀,所幸自己人员还算不错,转了两家就借了一万块钱。他兴奋地蹬上车子,赶紧回家胡乱填饱了肚子,就向车队里奔去。这次他一定要当个第一名,还选自己那一辆车,不仅仅是情感,而是对这辆车知根知底,再者也开得顺手。
车队大门紧闭,守喜透过大门缝隙往里看,老赵正趴在门口的凳子上吃晚饭。看到这,守喜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守喜使劲踢了几脚铁门,吃着馒头的老赵闷声闷气地回答道:“来啦”
大门刚打开,守喜迫不及待地从门缝里冲了进来。老赵对守喜的突然到来感到吃惊,他锁好门问:“咋了,这是?”
“嗨,这不是来跟你作伴嘞,今个晚上你睡觉吧,我替你守门”守喜笑着说。
看着守喜的表情还真不像是跟他开玩笑,老赵心里乐开花,好几年没有睡过好觉了,他笑着对守喜说:“你可别半路逮腿了呀,俺可得防着你点,钥匙俺装在身上了,真有事你就叫醒我。”
老赵正和守喜胡乱聊着天,老赵就进入了梦想。守喜突然感到,这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不幸,对从四川逃荒出来的老赵来说,现在睡个安稳觉就是幸福,这不,他正在对面的床上睡得正香。
守喜拿着手灯,独自一人坐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一群围绕着灯光打转的飞虫在地上编织着不同的画面。守喜盯着地面入了神。
夜已深,守喜没有一丝困意。他时刻注视着那扇铁门。时不时地拿着手灯照一照,生怕有人从门缝里钻进来。此时,他感觉自己一定要做个合格的门神。他要保证一直苍蝇也不能不经过允许飞进来。他害怕了,他始终在一次次变革中成为牺牲品,这次他要把命运之神掌握在自己手中。
刚过十二点,铁门外传来呼喊声“老赵——老赵——”没等守喜起身,老赵已经从屋里边跑了出来,今天他还是没有睡个安稳觉,十几年形成的习惯,半夜有个风吹草动就能敏锐地察觉到。老赵按住起身的守喜,接过手电筒打开了门。老李看到门口坐着的守喜,不禁叹了口气。哎——。守喜关切地问:“咋了老哥,来的不晚呀,叹啥气嘞?”
老李揉了揉眼睛说:“哎,兄弟,咱都自己人,俺可不背你,俺来这么早,俺就相中你的车了,这才……”
老赵听不懂两个人的谈论,他锁上门扭头钻进屋内睡着了。
没多久,又有人叫老赵的名字。老赵又麻利地起身开了门。还没有回到屋,又有人叫门。老赵自言自语地说:“今儿邪了门呀,恁也不出车,合伙来逗俺了?”
一来二去,老赵也没有了睡意,坐在灯光下听几个司机议论。没到四点钟,除了临近退休的司机没有到其他的司机都到齐了。老赵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不住地说:“这是看大门十几年中最罕见的一次,半夜大家都到齐了”百无聊赖的司机开玩笑说:“老赵,你瞧瞧,这么多人都害怕你寂寞了,大半夜过来陪你,还不赶紧整几个菜犒劳犒劳大家”老赵当然不上当,老赵也毫不客气反问道:“你见过铁公鸡掉渣子,你见过不锈钢公鸡掉渣子不?”一群人被老赵逗得哈哈大笑。
“老赵可别再抠门了,说不定过了今天,车队里人没有人吃你的饭了,我看你再卖给谁!”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这一句话看似玩笑话,恰好触动了司机们柔弱的心。他们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昔日欣欣向荣的景象早已不见,现在,整个车队和里边的车辆一起苟延残喘。
老赵和司机们关系都处的不错,虽然有点抠门,但是饭菜上绝不去糊弄司机,说是几斤肉绝对买几斤肉,但是,你要额外要点什么,这绝不可能,除非你掏钱。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伙计,大家都了解彼此心性,也不去跟他计较那么多。老赵从司机们的言语中嗅到了伤感的味道,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更能体会到车队十几年的变迁,他亲眼目睹着这个院子从繁荣走向衰败。这怎么能不让他伤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老赵推到了人群前,老赵用颤抖的声音说:“要真有这一天,俺老赵没有别的,肉包子管够,俺自己掏腰包”司机们被老赵的这一句说的热泪盈眶。一阵叫好声后便是一阵久久不能自拔的沉寂。
上午点钟,会计准时打开了防盗门。司机们排着队缴纳了自己的股金,拿着排队的顺序号去办公室领取了自己的车钥匙。
拿到钥匙的守喜跑到自己车上打了打火,车子在钥匙转动的那一瞬间,颤动起来。他抚摸着熟悉的方向盘,心中感慨万千,像一个孩子经历了失去心爱的玩具痛苦后的失而复得。车子怠速转动着,他的心早已经奔跑在宽阔的大路上。
在守喜欢喜的同时,也有不少司机发起了愁。车队的好车就那么几辆。何况这次改装车司机也参与进来,僧多粥少更加剧了竞争的残酷性。这断定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退休的三个司机,肯定要有七个司机没有车选。对司机来说,这就是最残酷的事实。
九点钟,大院内的轰鸣声逐渐平息,司机们陆续地离开大院,大院内又剩下孤单的老赵和年迈的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