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进入第二十个年头,经济飞速发展,黎城这座北方的小城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引人瞩目的不得不说县里斥资百万在黄山路与政通路交叉口修建了一座大转盘,大转盘的中心树立着近三十米的灯塔。一到晚上,从县城的各处望总能看到这里的闪烁的灯光。无论时间,这里总是挂满了红灯笼,好不热闹。对政府而言,这不仅仅是地标,更是黎城经济发展的标志。这里边还有一个小插曲,在大转盘讨论阶段,政府里的老革命们极力反对这个项目的建设,认为是劳民伤财,县长把这些老人们召集过来开了个茶话会,会上一团和气,就是闲聊,家长里短、老婆孩子。搞得这些老人们摸不着头脑。等谈论起,女儿找婆家的问题的时候,有女儿的同志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破落户。等这个问题达成共识的时候,县长才站起来讲了自己的考虑,你们都说儿子大了娶媳妇,女儿大了找婆家,谁都不希望儿子、女儿过的都好,你要是破房子一座,咱咋好意思去给人家提亲呢?谁家女儿乐意嫁过来呢?两个问题抛出来,老人们都不说话,县长趁热打铁说:“你考虑的是小家,我考虑的是大家,我得把咱们这个大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娶媳妇好找婆家呀。听过县城言辞恳切的话语,反对者都拍起了巴掌。”
其次就是农村信用社首先在小黄山的北门口建起了二十多层高楼。这座高楼自从开始建设就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在很长一段时间,它的风头盖过在它东侧屹立几百年的小黄山。茶余饭后,工地围挡外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人们迫不及待地一睹黎城第一高楼的风采。起初上边干活的工人还挺乐意人们的驻足观看,时间久了,问题就出来了,你要是偷奸耍滑一会,下边的人都对着你指指点点,弄得工人们好不自在。工人们有一个重要的烦恼,之前如果有想撒个尿,工人们毫无顾忌地掏出来家伙就算完事儿,如果有兴致,几个工友还要比赛一番,看看谁尿得远,这些看似无礼的举动恰好调解了整日的枯燥。工地上都是老爷们,没人去在乎那么多礼节。现在,即使脸皮再厚,你也得忍着,穿过重重障碍找个背人的地儿方便。没办法,谁让下边每天那么多监工呢。
外出见过世面的人逐渐惊奇地发现,黎城县已经不再是那个贫穷的、落后的“三不沾”,现在他正紧跟着国家的大好形势,飞速发展。满大街的商铺林立,饭店的聚集,无不反映了经济的繁荣。老百姓也有深刻的体会。也就是两年的功夫,胡辣汤从六毛变成了两块,砂锅面从两块五变成了五块。大街小巷,男人女人都褪去单调的工装,从喇叭腿到水桶裤,从外刮起的时尚总会在不大的县城内引起轩然大波。
这些繁荣无不在消费着人们鼓起来的腰包。经济的繁荣就是钱的交换,你的钱进了我的腰包,我的钱进了你的腰包。经济盘活,人们的生活开始富足起来。他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搭上市场经济发展的顺风车再狠狠地捞上一把。大量资金汇入了昔日的红得发紫的产业——大货车。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社会车辆行驶在大街小巷。这些年轻充满活力的车辆吞噬着车队的生存空间。除了偶尔拉一点别人都不愿意接的脏活累活,四十多辆车几乎天天都趴在车队大院里晒太阳。调度室内常常占线的电话早已悄无声息。以至于司机们认为电话坏了,自己掏腰包修了好几次。接线员也百无聊赖,有一天没一天的坐在沙发上织毛衣。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结局。
放在时代的发展的空间上看,人们眼中的守良的落寞跟粮食局的衰败密切相关。粮库粮食的频繁调,车队才应运而生。作为车队下属企业,粮食调动理所当然地由车队承办。社会车辆即使再眼红,你也根本挤不进来。国家政策调整以及机构的改革,粮食局这个人们眼中的香饽饽在时代的浪潮中成了泥菩萨,下边的企业更是无暇顾及。
甩了包袱的粮食局也没有轻松多久,在一次机构改革中,人员遭到了遣散或分流,一百多人的大机构现在缩减为不足十人的小单位。随着机构人员缩水,权力也被其他局委分散。慢慢地,粮食局成了锻炼、培养干部的宝贵场所,一年内轮换了四五位局长,往往是这个屁股没坐稳,下一个局长已经到了大门口。
司机们眼看着这条大船在时代的浪潮中慢慢沉没。现在他们寄希望于他们入股的新公司,渴望这个新兴的公司能够给他们希望。
在车队倾覆的之前,司机们入股成立了新公司——怡然燃气公司。这是一家新型能源公司,主要经营燃气和燃气灶。几年下来,公司宣传的不会爆炸的燃气并没有得到老百姓的认可,炉灶没有卖出去几套,倒是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天天有用户堵住大门嚷嚷着退货。燃气瓶子确实不爆炸,就是火焰不旺,一个小时下来一壶水还烧不开。这些观望的司机们异常焦虑,他们寄予众望的公司似乎也要翻了。很多司机天天跑过来询问情况,有的甚至直接坐在公司门口做起监工。这些举动搞得队长不胜其烦,像老鼠一样躲着不去见这些股东。
面对着股东的压力和满仓库的气瓶燃气灶,经理也彻夜难眠。都是车队的老人,这怎么给大伙们交代呢。公司熬了一年后,经理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高科技项目,几个年轻人成了主力,他们一上岗就把仓库燃气灶破堂拆解。没过多久车间屋顶上吊着几架年轻科研员研制的新武器——旋转飞机。股东们根本不买账,二三百元的燃气灶改成了售价二十元的小飞机,先不说赔本不赔本,这几个月也没有卖出几架,怎么能安慰股东焦虑的心呢。
在股东们的谩骂声中,经理也失去了改革的心劲儿,在一次股东大会上,他庄严地宣布——公司正式破产。
接连几天的破产清算后,股东们情绪坏到了极点,几次差点跟经理动起手,经理媳妇打了好几次报警电话,都无法镇压司机们的心,他是在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发出告示委派办公室主任杜一鸣全权处理相关事务,自己藏到宾馆躲清闲。
司机们陆陆续续地从大院中撤离。凡是无法带走的,不能带走的统统砸烂摔碎。司机们四处寻找一切能发泄的东西。有人偷偷把暖气片装到车上想带回家,被上车检查的老杜发现,又愤愤不平地地搬了回来。两三个人抬着暖气片直接上了四楼,对准队长家鱼池顺手一甩。暖气片把假山砸个粉碎。巨大的响声激发了司机们的斗志,一个又一个暖气片从楼上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后跳进水池。霎时间,鱼池里的水四处飞溅,几条大鲶鱼四处躲藏,最终也未幸免于难,血慢慢浸染了整个水池。队长媳妇打电话报警,警察一听说是有人扔东西砸鱼,不耐烦地说了句“人还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管鱼”就挂断了电话。绝望的队长媳妇站在屋檐下,看着一朵又一朵水花。她不敢出来,这个时候你不知道天上会掉下来什么。也许,司机们看到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扔点东西下来。她明白,司机们将他们对单位的恨都发泄在他老头的身上,现在他老头躲出去了,她又成为活靶子。司机见了她刹车都不想踩一下,要不是自己反应快躲在大树后边,她的小命就交代了呢。在这里真是煎熬呀。她不是没有想过躲出去,她放心不下她的家,害怕红了眼的司机们把她的家砸了。不过她的担心绝不多余,昨天夜里,她家的前后窗玻璃噼里啪啦地碎完了。
司机们并不怜悯这个满眼惶恐的妇女,在他们看来,既然你留下来了,你就应该承受这一切,难道你没有吃过大家送的礼品吗?谁让你那个胆小鬼丈夫躲出去呢。难道你就不应该为这些可怜的司机负点责吗?一万块钱存在这,到头来就分了一个不能用的燃气灶和那小孩都不待见的小飞机?
几天后,车队大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门在前几天的斗争中被撞坏,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框上。老赵咬着牙使尽浑身力气才勉强合上铁门,像往常一样上了锁,他没有进屋,他靠在门前的石柱上,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心里涌起莫名的伤感。他是多么热爱这个院子,他还记得三十年前从四川逃荒出来时的场景,是这个院子给了自己一切,他怎么能不去喜爱他。孩子都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发自内心的感谢这。可是,现在,他也要离开了,至于要去哪里,他还没有想好,这里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快到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天黑了,他准备再巡一次夜,值好最后一班岗,算是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他拿起手电筒向后院走去。每走一步都要踢开四处散落的桌椅板凳的零件,这些被肢解的零件上依稀可以看到黎城汽车队的字样。他叹了口气,拿着手灯挨着房间巡视着,大多数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在风的作用下吱吱呀呀乱响。几乎所有楼层窗户都没有了玻璃,窗户扇子肆无忌惮地拍打着墙壁。东边鱼池血水渐渐退去,几条死鱼在鱼池的一角来回晃动着。昔日整齐摆放的汽车也完全没有了顺序,有的车辆一头扎进另一辆车的屁股上,车窗玻璃碎了一地。老赵不明白,这些可爱的,说话随和的司机这是到底怎么了,一个个变成了恶魔,毫不留情地对着给予他们一切的汽车下了狠手。能拆走的,可拆走的,一个没有留下。轮胎都换上了打满补丁备胎,你要用手指轻轻一碰,轮胎准会破个大洞。再好的司机也不敢保证,他能将这个车子开出大院。
老赵拿着手灯四处晃动着,二十年来,他头一次感到这个院子有些害怕。院子没有变,人变了,世道变了。
老赵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按照日程,今天是最后一次股东大会。司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这个院子。等人来齐了,在两个儿子的护送下,队长站在了主席台。这次,司机们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喧闹。对着对着底下的司机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躬。停顿了几秒才慢慢地挺起腰。话未说,眼圈已经红透。
下边的司机并非钢铁心肠。看到此,一切仇恨都化为灰烬。是啊,谁也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每个人都在这里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每个人都从这里得到过,也失去过,高兴过,也伤心过。可是,在时代的潮流中,谁能保证一路凯歌。失去的终将失去,拥有的不再拥有。这是时代重锤敲碎了不切实际梦幻。
队长的一句话“散买卖不散交情”触动了司机们柔软的心。几个人是在忍受不住这样离别的场景,提前出了门等候着最后议程。
会议并不长,队长发表过感想后,几个人上台跟队长握了握手算是一种告别,他们知道,这次分别也许即将是一辈子。队长头一次在众多人前泣不成声……
老赵也没有食言,他提前一天发好面,连夜蒸了六大筐子肉包子。散会后,老赵招呼司机们停留一下,再尝一尝他的手艺。
这一次,不大的伙房又一次挤满了人,只是司机们没有了往日的开心,有的嘴里塞着包子哭出声来……
司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老赵用围裙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他不准备去收拾餐具,他要好好地看一看,是哪个家伙到底浪费了粮食,吐出来了肉皮……
他要努力记住每一个人的脸,他想念他们,害怕他们忘记自己,也害怕自己忘记他们。
天黑了,老赵锁上了大门,他没有迫不及待地赶到床上睡觉,这次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这摇摇欲坠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