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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来吧——相约九,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在这欢快的节奏里,九年的钟声终于敲响。

忙碌一年的守喜和锦程靠在床上陷入了沉思。按理说,人们都应该去展望一下未来,尽量不去思考挥之不去的烦心事。可是,沉重的生活把他们拉进现实。这怎么能不让他俩去思考呢,新的一年,一家人都没有穿上新衣服,大人都好说,孩子呢,怎么站在人前呢,这些烦恼一个接着一个在锦程的脑子里跳跃着,翻腾着……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经济上没有多大起色,一直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生活,要强的锦程几乎要把脸面埋进泥土里,也就这几个姐妹,反过来调过去向别人借钱,这样的日子简直是过够了,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还没有想出来一个更好的办法。年前的一次失误又增加了一万元的债务,本来说年前还给人家的,到了年底也没有攒够一家的钱,更别提去还钱了,锦程年前挨家挨户地给姐妹表达了歉意,姐妹们倒是宽容大度反过来劝说她放宽心。姐妹们恳切的话语让锦程的心得到了抚慰。

除了经济上的困顿外,更让她烦恼的是儿子的学习,她给予厚望的儿子似乎并没有向着自己预计的方向奔跑。年终考试成绩门门屁股都捂不严实,拿回来的涂改的破破烂烂的通知书根本不能让她心安。这一年来,不知被叫了多少次家长,若不是隔三差五地给老师表示表示心意,儿子早就蹲在门市里当起了掌柜。女儿学习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可是,这个家总不能靠女儿支撑吧,还得靠儿子呀,一想到儿子就忍不住地叹息。

如果没有事的话,锦程宁愿待在门市里边,生怕坐在门口遇见债主不好说话。我们自信的乐观的锦程现在有一点点自卑的种子。即便自己跟丈夫再怎么精心打理,仍旧半死不活,这也不能怪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兜里冇钱,总不能去人家店里抢吧,明明知道什么赚钱,没有钱也只能干瞪眼。白天还好说,总要找点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脑袋里也不怎么思考这些烦心事,晚上最是难捱,躺在床上,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烦心事都挤了进来。只要一闭上眼,就感觉到身边好多人都朝她要钱,这些人挥舞着双手撕扯着她,她感到脑袋里有一股气体迅速膨胀,几乎要把脑袋撑破。她伸出双手,向里边挤压着膨胀的脑袋,任由耳边响起吱吱吱的响声。

一阵狂乱的极速的膨胀之后,耳边响起的吱吱吱声响彻底消失,她的头也恢复到起初的状态。

以前她还渴望着丈夫能够给自己撑起来一片天,现在她发现,丈夫在打理家庭事情方面还有点欠缺,自己家的亲戚、朋友等社会的关系也要靠她打理,维持。不得不说,丈夫还是老实本分的人,在部队里混迹了多年,出来部队后又一头扎进汽车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生活的忙碌几乎和外界隔断了一切联系,他的眼中只有车和路,至于其他的事情他一概不想,不得不说,丈夫不适合现在社会发展的形势。起初的不适应,到现在的习以为常,这个过程谁不不知道心里遭受过多少煎熬。

守喜也有自己的苦恼。身为一家之主不能给自己老婆孩子提供一个优越的生活环境,哪个男人愿意自己躲在幕后呢,哪个男人不愿意自己挑起大梁,哪个男人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孩子们崇拜的对象呢,可是,现实如此残酷,他之前忙忙碌碌打下来的“江山”被一头猪全部偷走,对于他来说,那头死猪偷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江山,更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资本。现在,他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他再也找不到曾经无所不能的自己。面对苦难,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他更愿意躲在妻子的庇护下。他知道,这绝不是一种正常的心里状态,可是,面对这一个个事情,他无能为力。他内心的挣扎、苦闷,无能能动,更无处诉说。这一切痛苦都埋在自己无所谓的神情中。

老实巴交的守喜面对苦难,唯一能排解他情绪的途径就是和周围门市的男人们喷天说地。他找了几块破木板钉了几个简易的小板凳,门市开门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把几个小板凳搬出去,能到九点的功夫,几家门市都还不忙,几个男人,每个人骑着一个小板凳在这谈论起国家大事。路东小饭馆的店主尚伟业就是这里的常客。尚伟业是漯河人,是个出了名的熬制胡辣汤的能手,他家的胡辣汤别具一格,每天早上都吸引着不少食客。由于要做早餐,他的作息时间和别人不太一样,每天早上三点起床,下午四五点睡觉。他的乐趣就是等着三点后收了摊子跑到对面跟守喜胡侃几句。两个人眼光类似,又都是军人出身,有很多共同话题,有的时候,守喜实在等不及他的到来,跑过去站在他滚烫的饭锅前跟他闲聊几句。尚伟业不把守喜当外人,什么都敢给他说,自己一天挣多少钱,甚至自己的胡辣汤秘方也告诉了守喜,不过守喜对这个不感兴趣,也没有记住那么多调料的配比。一时间,守喜对这个做饭的生意向往不已,没事就给锦程嚷嚷着改行开饭店。不过,锦程对丈夫三分钟的热度并不上心,说归说,做归做。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有同行没同利呢。

日子虽然苦,但是仍旧要过下去,这就是最基础的生活哲学。守喜家的农机配件门市总是一年中休息时间最短的,过了初二就打开了门。一天也没有顾客,不过这到不影响守喜开门的决心,反正在家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如在路边看看人,散散心。

正月初三,年味正浓,空气中仍旧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大路上,串亲戚的车辆来来往往,大箱小篮捆在车上。好不热闹。像往年一样,守喜早早打开门,搬着小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尚伟业站在他的跟前。

“新年好呀!”

“新年好!”

两个人不免俗套地彼此问候着。守喜对尚伟业的突然到来感到惊奇,按照往年的习惯,他都是过了初六才过来开门的。

不用守喜问,尚伟业表明了来意。他说,春节的时候他跟家人商量了一下,他们准备去新疆做生意呢,亲戚说那个地方挣钱快,他们也想去试一试呢。

守喜吃惊地看着尚伟业,在他看来,守着这么好的生意不做,又跑到新疆出幺蛾子。这事不合常理的,最起码他是不理解,也不支持。他惋惜地说;“真走呀?这可冇人跟俺胡侃了呀”。守喜表达着自己的惋惜之情,尚伟业也有这样的顾虑,害怕到那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胡侃的伴儿都找不到,这该多郁闷呀。

守喜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儿,自己也不能多言,只能祝福他。他能从尚伟业的言语中感受到不舍,不过成年人应该以事业为重,这是他们突破不了的底线。

两个人点了一支烟,坐在板凳上吸起来。一支烟吸完,尚伟业扔掉手中的烟头,说“俺今个来主要是给你说个事,俺想问问你俺的门市你干不干?要是不干的话,俺再找其他人嘞”

听到尚伟业的话,守喜差点被烟呛了,他夹住香烟说:“干,就是不着能干好不能?”

尚伟业一听守喜的话,笑着骂了一句:“屁嘞,这是啥高科技,还能干好不能,俺初九才走了,俺带你干几天,你全都学会了”尚伟业挠了挠头接着说:“放心吧,老哥,你学会了俺再走,这生意托给别人,俺也不放心嘞”说着,嘿嘿笑起来。

守喜也笑起来。守喜笑的有点僵硬,他的脸上好久没有出现过笑容,似乎遗忘了笑的本领。尚伟业打趣地说:“哥嘞,还以为你不会笑呢,笑起来真难看”

听到尚伟业的评价,守喜的心里彻底放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现在才感觉到,笑过之后,浑身轻松。

守喜让尚伟业看着门,他跑到门市西侧的家中把锦程叫到门市,他要让她一起来见证这重要的时刻。

待锦程坐好后,尚伟业给锦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锦程也听得激动万分。她也对这个饭店充满了期待,之前听尚伟业说过这饭店是对半利呢,这可比他们这门市三天卖两个配件来钱快得多,机器不能天天坏,谁能不吃饭呢。其次最吸引锦程的是不到三千块钱的费用,这些钱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按照现在的行情来说,这绝对是亲情价。

几分钟的功夫,三个人便达成了初步协议,明天早上就可以开工,守喜和锦程都跟着尚伟业夫妇学上几天。

虽然有配方,但是做饭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正如你知道所有调料,但是掌握不了火候,这饭你还是做不好。接连几天,守喜和锦程卡在了油条上,他和的面怎么也炸不出来外焦里嫩的油条。用尚伟业的话说,这不是油条,而是孙悟空的金箍棒。眼看着尚伟业要离开,守喜有点着急。锦程倒是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油条炸不好,那就烙饼吧,干嘛利用着急短处摒弃长处呢。中午的刀削面可不是一两天功夫能学会的,守喜尝试了几次,按照尚伟业的指导,一条面竟然晃晃悠悠缠在了脖子上,从远处看,像香港电影中黑帮任务脖子上的白色围脖。这一幕惹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同时也打消了守喜自己当老师儿的念头,他决定先聘一个老师儿先干着。

接二连三来了两三个老师儿,守喜都让他们展示展示自己的才艺。一套程序下来,守喜就直接拒绝了两个,这简直的半吊子呢,和面活的硬邦邦,这哪里能难做烩面呢,喝疙瘩汤倒是不错。第三个老师儿倒是让守喜眼前一亮。十七的年纪,但是会拉面、烩面、刀削面。要按照守喜的当初的设想,他可不想去招惹嘴巴没毛的孩子。半大的孩子跟他儿子一样,没吃过苦,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活,更不知道生活对他们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过,现实和理想之间总得选一样。

守喜和锦程暗自佩服这个在厨房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半大孩子,在他们的认识中,孩子终归是孩子,守喜和锦程不知是出于对孩子的同情和怜悯还是对儿子般大小的厨师的照顾,除了面上的事情,其他的活都不让他干。即便是刷面缸这厨师分内的活,,锦程也抽空替郭和桥刷的干干净净。邻居们都笑话守喜,说他们俩是给厨师打工的,说他们花钱请了个爷。守喜倒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在守喜的处世哲学里,他要将心比心,用一心换一心。再说,懒点就懒点吧,再说也是个孩子呢,他常用这句话去搪塞外边的质疑声。

这个小饭店的开业确实缓解了不少压力,毕竟他们做的胡辣汤还是原来的配方,除了油条换成了油饼,其他的都没有变化。饭店生意还算差不多,守喜和锦程虽然累得够呛,但是身体的疲惫远远轻于精神的疲惫。最起码,饭店挣来的的钱可以贴补到农机配件门市,守喜设想着,用不了多久,两个门市都将红红火火,他们高筑的债台终将化为乌有。

在这个积极向上的道路上,锦程和守喜小心地驾驶着这艘船,不敢改变任何一点,如果有冲突,他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意掀起一点波澜。他们一家人肯定能缠成一股绳,对这个厨师,锦程尽量给与他家庭的温暖,但事与愿违,守喜和锦程呵护下的厨师郭和桥并不买账,在他的心里,这一切都是他应该有的待遇。起初,情绪还藏在心里,没过几天,小孩子脾气就显露出来,千方百计地和守喜打起太极。

眼瞅着就到上午。十一点多久该上人,可是面还没有和好。锦程再三催促,躺椅上的厨师懒洋洋地回答道:“冇事,不慌”说完,头也不回地跟饭店旁边的水果摊主继续聊天。尚伟业可是叮嘱过自己,这面和的越早越好,少放点拉面剂,要不然太脆,容易断。面对懒洋洋的厨师,锦程只好听之任之。她不想去撕破脸打破某种平衡。她总是安慰自己,现在的生活刚有起色,她害怕打破了某种平衡,让她再回到之前的窘况。所以,她只有选择忍耐。

有人坐在大棚下时,郭和桥才从躺椅上慢悠悠地站起来跑到了厨房。没多久功夫便端出来一碗拉面。

此时,锦程揪着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总算没有误事。从那以后,她也不再去催促厨师郭鹤乔及早和面。

接连几天,刷碗的锦程注意到一个现象,顾客的面基本上都吃不完,她在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这吃饭的人大多数都是干体力活的人,这样一碗面肯定不够吃,这怎么都吃不完呢。发现这个问题后,锦程没有声张,她从顾客没有吃完的碗里挑出来一点尝了尝。刚吃起来就感觉到面一碰就断掉,嚼起来没有一点面味,到即将下咽的时候还有一股强烈的酸涩味。锦程这才明白了顾客剩饭的原因。

等中午该收摊的时候,锦程叫住要去睡觉的厨师郭和桥。“小郭,咱们这面咋有点苦瘾嘞?”锦程。

郭和桥一愣,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吃惊,顿了顿说:“估计是面的事情吧”

“这面一直是一个地方买的呀”锦程不解地说。

“嗨,这面——不是一个批次都不一样呢,我这天天和面打交道的,没我懂得多”郭和桥裹着被子把头扭向里边。看着小郭躺下,锦程也不好意思在里边呆着,刷好面盆退了出来。

接连换了几次面,还是解决不了剩饭的问题。锦程在粮油店的几句牢骚倒是给她指明了查找原因的方向。粮油店的老板告诉锦程,这肯定是厨师捣的鬼,懒得醒面,全靠拉面剂提高弹性。一句话点醒了锦程,从厨师的种种行为上看,原因肯定在这。锦程决定找小郭好好谈一谈。

当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厨师郭和桥也没有承认,不过,第二天的面终于显现出来它应该有的白色。

面是变了,矛盾也挑明了。不过锦程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还像往常一样照顾着厨师郭和桥。郭和桥也没有显现出明显的异样。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未持久,平静的表面并未掩盖住底下的波涛汹涌。

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饭店门口有一个水果摊。水果摊的女摊主和厨师郭和桥年纪相仿,两个人混熟后,女摊主就天天说给厨师小郭介绍媳妇,这让小郭一阵欢喜。每次中午,小郭都把特制的面端到水果摊前。其实锦程早就知道小郭的这个秘密,只是她觉得这事根本不值一提,一碗饭不就是多几块都嘛,就当全赔了。所以一直没有说明。直到有一天,锦程听见她俩说的话,锦程才认识到自己的宽容被当成了软弱。

第二天,水果摊主就实施起来他们商量好的计划,出摊的时候,水果摊直接摆在了饭店的正门口。锦程笑着说了几次,水果摊主根本不理会,反而怼了锦程说:“俺愿意摆在哪就摆在哪,你管得着吗?”

锦程知道,水果摊主觉得能吃定她,没办法,这四关四街的人就是这么蛮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锦程也不在说什么,咽下这口气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在她的心里,只要自己能挣钱,还有什么比借钱更难受的事情呢,锦程心想,他不愿意去与任何人发生争执。

一味的忍让并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反而促使了水果摊主的变本加厉。趁午休的时候,守喜和锦程一起把大棚的门往南边挪了挪,谁知道,水果摊主马上推着车子挪到了新门口。锦程怒不可遏,说:“这有点过分了吧,俺说不动你,俺挪门也不行?”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水果摊主,她跳起来咆哮道:“咋,俺还是那句话,俺想摆在哪就摆在哪,你一个乡下老太婆,俺还治不了你了”。听到吵闹声的小女儿跑了过来,一不小心碰倒了水果摊主的胳膊,她跳起来就揪住锦程的头发来回撕扯。小女儿见母亲被打,也上来帮忙,厨师郭和桥冲了过来,一把拽住锦程小女儿的胳膊甩在一边,守喜站在一旁无所适从,他知道,作为一个大男人绝不能上手,要不然这个事更难解决,在周围邻居的劝说下,水果摊主总算松了手。

觉得他的小兄弟小郭并没有按照约定过来帮助她,怒不可遏的水果摊主掐着腰说:“郭和桥,你要是再给他干,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把你那些事都给你抖搂出去”“不干就不干”厨师郭和桥解下腰间的围裙扔在地上说。

瞧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锦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搂住一旁哭泣的女儿。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儿女多大,无论自己忍受多大的痛苦,在母亲看来,他们永远需要呵护,需要安慰。

锦程来不及稳定自己苦闷的心情,一个难题又摆在了她的面前,厨师走了,明天的饭该怎么办呢?

夜已深,天空的星星淹没在无尽的宇宙中,锦程再也低挡不住,这一次冲击,动摇了她极力维持的平衡。现在,他俩在无形的天平上走来走去,试图去寻找一个点,能够让天平不再摇晃。这半年来,没人清楚他俩在这条路上穿梭过多少次,没人能体会他们内心和身体的所承受的煎熬。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忙忙碌碌,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能倒腾清楚,长期的疲惫慢慢地在身体上积累,不知道为什么,天上的星星总是在他的眼前极速盘旋。一旦星星出现,她就不得不扶住墙壁来维持身体的平衡,对锦程来说,她现在急需的正是一次深度睡眠。对一般人来说,睡觉是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这是人的本能,娘胎里带的,可是,就是这么自然的事情对锦程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明明她困得真不开眼睛,一旦她躺在床上,眼睛就瞪得溜溜圆,眼睛似乎和睡眠结下了梁子,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她恨不得去扯下眼皮,用绳子或者胶带粘住,每逢想到此,她都会在心里嘲笑一次自己。这些外力俨然不能解决睡眠的问题。她无比羡慕倒头就睡的丈夫,每当丈夫鼾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没有半点睡意。解铃尚需机系铃人,她知道,这个系铃人就是——钱。日渐高铸的债务吞噬了她的健康夺走了她的睡眠。对她来说,白天的忙碌恰恰是幸福的,到了晚上,一旦躺在床上,所有血液都涌到头上又像是讨债的怪兽抬着账本在脑袋里四处乱撞。脑袋顿时受不了压力和疼痛而极速膨胀,每逢此时,她总要捂着耳朵挤压着头部,试图用外力去抵消内力,从而达到某种平衡。

她的脑海里总会做一个奇怪的梦,一旦闭上眼睛,她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促使着在黑夜中四处乱撞,每次又会在同一个无人的地方被抛下去,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她来不及查看身上的伤痛,当她在万般惊恐中站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更大的恐惧摆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哪里是方向。

最近,锦程失眠情况日趋严重,就是在前一段时间,一支脑心舒就可以睡上几个小时,现在脑心舒起不了一点作用,喝过后竟然能兴奋起来。现在,她只能靠这个白色的安眠药去帮助她清除脑袋中的怪物,赢得几个小时的安宁。她有些担心,如果这个药片再不起作用时她该怎么办?她害怕它又依赖着它。

极力维持的往往越容易失去。正如这个百般呵护下的青年厨师一样,你越是照顾他,他越觉得你好欺负。宽与严,爱与罚又是一对难以寻找的平衡。锦程烦透了这个平衡,又无法摆脱这个平衡。她要慢慢地适应这个一个又一个艰难的选择。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厨师,饭店没有了厨师等于没有了生意。她把这一切变故的根源归结为不同心。只要不是一条心,什么事情也搞不好,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亲戚。有了亲戚的关系,你就不好意思撂挑子走人,遇见更高的台阶,你怎么也得给我说一声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嘛。锦程考虑着要在亲戚中寻找一个“厨师”。

想到亲戚,首先跳入她脑海的就是五弟,五弟确实需要帮扶,这几年被生活折腾得够呛,多挣点钱好回家娶个媳妇,哪怕有个人说个话也好。五弟成为她和丈夫的一个心病,现在,自己这种窘况,除了农忙时回去帮帮忙外再也给不了他再多的帮助,没办法,今非昔比了。可是又一想,家里还有十几亩地真够他忙活了,再说他这做事毛毛糙糙的,也干不来这细致活。随后想到了三弟,作为自己的娘家人,三弟还算是踏实,除了偶尔的暴脾气外,其他的还好,主要是学东西也快。这算是一个选项吧,还有谁呢,锦程把可能过来当厨师的亲戚筛选了一个遍,这个厨师还是落在三弟保家头上。就这样吧,明天早上就给兄弟打电话。锦程考虑好后看看了床头的表,时针已经指到了一,锦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床头柜上拿了瓶脑心舒一饮而下,随即躺在床上等待着“困意”的光临。

估计是厨师有了“着落”,或者是脑心舒起可作用,锦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两个小时候,锦程睁开了眼睛。该起床了。对他们来说,这又是新的一天。她叫醒旁边的丈夫。

两个人洗漱完毕,一头扎进后厨忙碌起来。烧水、配料、和面、切菜,一系列的动作忙碌而不失条理。半年下来,他们褪去青涩,他们俨然是厨师界的“老手儿”。胡辣汤是唯一能做好,且能吸引顾客的招牌,为了保住这块招牌可谓煞费苦心。从选料到熬制,从不敢来半点大意。之前尚伟业说的窍门一次没有敢用,在锦程看来,这剩下的面筋捞出来在冰箱里冻上一夜后肯定没有新切的面筋好吃,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清楚的,绝不能为了省下个块儿角的耽误了生意。

三点起床,五点半左右所有的饭都准备完毕,胡辣汤、小米粥、宝粥都盛在保温桶里等待着食客的到来。

早餐比午餐更劳人,主要是战线拉得长,早上五点就上了人,到十点还没有结束。在这个过程中,锦程发现一般情况下人群分三波,第一波是赶早做小生意的人,他们着急赶路,一般情况会起的很早。第二波就是七点左右,学生是她忠实的顾客,到下学的时候,在这里常常坐满穿着校服的学生。到这时,锦程就任由这些学生胡闹。自己盛饭,自己算账。谁要是不够吃了自己再盛上个半碗也不在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呢,这些学生也喜欢这一种氛围,边吃边跟锦程开玩笑。看着朝气蓬勃,无忧无虑的脸,锦程也收到感染,心情稍微欢快些,这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第三波客人就是小懒虫们,他们起的晚些,但是早餐从不将就,要上一碗饭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锦程等这三波客人走完,迫不及待地跑到路西的门市给三弟挂了个电话。

正如她预想的那样,三弟十分欢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表示现在就出发,锦程放下电话等待着三弟的到来。她准备和三弟生着去车站对面的厨师培训学校报个名,让三弟去那里先学上两个月。听那里的老师说,刀削面和拉面是最容易学的,稍微聪明点的学员,大半个月就可以出师,稍微笨点的也最多两个月。三弟学习的这两个月时间,她已经想好,中午饭不能丢,她仔细分析了到这里吃饭的人群,基本上都是衣着朴素的农民、工人,对于这些人来说,味道就是不太重要了,只要能吃的饱饱的,这就是好饭。针对食客的特点,他准备中午上大碗捞面。面条也便宜,多下点都能吃饱呢。锦程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十分满意,先维持着往前走吧。

三弟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赶到,他倒是积极,一下车就准备去路东帮忙,被锦程一把拉住,“别慌了,俺想好了,你先去厨师学校训练训练,学学拉面、刀削面”。

保家不满地说:“姐,你这大碗捞面也不是挺好的呀,人也不少呀,咱费这劲儿干啥?”

“这都是应付嘞,工人也想吃点好的呢,啥时候想换换口味呢,换啥?你这没有,人家肯定换地儿,再说了,你在家天天吃一样饭不烦呀?”锦程解释道。

“那这两个月,俺不是又挣不到钱?”保家撇撇嘴说。

“守才,要是你真不愿意学,我就不等你了,直接换个老师儿”看着兄弟不领情,锦程生气地说。

看着锦程的脸色沉了下开,保家不再发牢骚,顿了顿说:“姐,那学费俺可没带!”

“知道你冇带,这个钱俺替你拿”锦程笑着说。

把三弟送到学校,她叮嘱三弟说:“反正给你交了学费了,你及早学会,你及早挣钱,要是两个月学不会,俺可要找人了”

“着了,着了”保家不耐烦地摇着手说。

安置好三弟,锦程从厨师学校出来,拐到菜市街买了一兜子面条向饭店走去。

锦程分析得对,大碗捞面正对工人们的胃口,花一半的钱就能吃饱,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就是面条不一样而已。工人们相互转告,锦程这里简直成为工人之家。一到中午,坐满了头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场面好不壮观。

一个月下来,锦程去了厨师学校两三次,三弟学的东西还算快,刀削面已经基本熟练,不过,刀削面和拉面面对着一个问题,粗细不均,保家觉得自己学的差不多,给锦程要求要上班挣钱。看过保家做的面,粗的粗细的细,一头像筷子,一头像头发丝儿。锦程苦笑着说:“你再练练吧,这东西不美观呀,粗细不均匀”。保家导不以为然地说:“这咋了,不能吃吗?”说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拧着头撅着嘴。锦程熟知三弟的脾气,这就是个顺毛驴,走过来说:“这样吧,你再坚持半个月,然后就上班,要是练好了,你练的这半个月我给你算工资,你觉得这样行不?”听过锦程的话,保家才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头晃脑地搓起面。

这两个月来,单从钱上看,中午的生意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虽然挣得少了点,但是不用给厨师开工资,这可省下一大笔开支呢,总体算下来,一个月也能整个三两千呢。今年能稍微还点债了,终于看到回头钱的锦程心满意足地想。

守喜看着边数钱边乐的锦程,笑着说:“你这跟冇见过钱的小孩儿似的”。锦程不去理会丈夫的笑,自顾自地乐着,之前手里握着个几万块也没有这样的激动呢,她似乎看到了在乌云密闭的缝隙处透露出一点点光亮。

半个月后,按照和三弟的约定,她去厨师学校验收三弟的成果。不出意料,在经济的推动下,三弟的手艺有了很大的进步,两种面食做的粗细差不多,虽说没有上个厨师做的那么好吧,也都能说得过去。

经过两个月培训的保家正式上岗。跟守喜和锦程混熟的工人们都很捧场,隔三差五地要吃上一碗刀削面或者拉面,过过瘾。饭店的生意也正式上了一个台阶。

奔波在两个门市之间的守喜夫妇已经忙碌,不过感到欣慰的是他们不用去操厨师的心了,面早早地和好用笼布盖在面盆内。除了自己本分的活,保家还算积极,偶尔会帮着姐姐刷刷碗。

日子过得忙碌而平淡。半年过去了,在保家的要求下,涨了三次工资。在守喜和锦程看来,这个门市就是锦上添花的作用,主要是还是靠西边的门市,毕竟那边投资是最大的。守喜和锦程合算合算,长点工资也不算啥,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饭后,锦程收拾好东西坐在躺椅上休息。“姐,你出来,俺给你说个事儿”保家一本正经地说。

锦程坐起来,招呼保家进来说,保家似乎不愿意进门,执意让锦程出门。

“这个人——”锦程边走边说。

三弟应该有事,为啥非得让自己出去呢。锦程琢磨着出了门。

“姐,这一段俺做的咋样?”保家问。

面对兄弟的问题,锦程愣住了。笑着说:“咋想起来说这嘞,干的不错呢”

“嗯——说真的,不止一个人说俺可没有少出力呢。俺对这个门市可是出力不少吧,刚才你也说了,你上次那个厨师,啥活也不用干,还跟我拿的工资差不多嘞,俺这事图啥呢”保家沉着脸说。

锦程起初以为三弟又让涨工资,后来听着又没有那么简单,等三弟说完,她问:“看来你也听说上个厨师的事儿,俺也背你,正因为上个厨师的事儿,俺才想找个亲戚,这不才找到你了,要不换个其他人,俺能等你学成再来干,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呢”

“那——咱先别说这了,这都是闲话,俺今个来想说的是,这个门市你不是三千盘过来的吗,俺出一千五,俺入个股吧,光干老师儿也没个盼头”保家说。

锦程这才明白了三弟把她叫出来说的用意,他是想跟自己合伙开饭店呢。

锦程说:“守才,生意还是不合伙的好,之前恁姐夫跟别人伙着开粮油店,谁都嫌自己干活多,多好的关系最后都闹僵了。这样真不好”

保家根本听不进去锦程的解释,他瞪着眼说:“那俺干那么多活就挣这么多?”

守才的这一套组合拳打得锦程措手不及。自己也没有亏待三弟呀,工资你想啥时候要就啥时候给,还能咋样呢,再说了,这工资跟对面饭店炒菜师傅工资差不多,你还想啥呢?这些话也只能心里说说,要真说出来,按照保家的脾气肯定跟你蹦起来。锦程心想。

“工资嫌少了?”锦程问。

“不是工资的事,你看看人家对面的厨师工资,比我高出好几百呢,再说,你瞧瞧俺干的活,白天当厨师,晚上还得给你看门”保家气呼呼地说。

听见三弟这么说,锦程也生了气,说:“保家,咱先说说工资,你去问问这一片的拉面老师儿的,哪一个工资有你的高,再说了,你做的活不是厨师应该干的吗?你别跟上一个厨师比,一个毛孩子有啥比头儿,再说,那个时候做错了,现在就不能改正了?咱再说说,就着三千块钱的破碗,哪里用看,这不是你没地睡觉吗,你自己找房子吧,随时可以搬出去”。

保家听见锦程的话,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指着锦程说:“你还把我当兄弟吗?之前对那个厨师那么好,还帮着人家干活,现在你帮我什么了,你还好意思说呢”。

守喜早就听见姐弟的争吵,虽说满肚子意见,但还不至于吹胡子瞪眼。在守喜看来,亲情终归亲情,生意终归生意。

“保家,你说这话不是太过分了,你是个厨师,要我帮你和面吗?要不帮你刷面缸吗?现在你还要我帮你熬卤肉呢,人家的厨师用我熬卤肉吗?”锦程说完,走进屋子坐在躺椅上不说话,她不想再跟兄弟僵持下去,再争吵下去也没有个意思,光让邻居瞧笑话儿。

见锦程不理他,保家气呼呼地冲到锦程面前,使劲对着柜台上的玻璃一拍,只听啪的一声,钢化玻璃碎成了马蜂窝。

守喜皱着眉等着眼前的保家。

听见玻璃的响声,锦程站起来,说:“保家,你这是啥意思?”

“咋了,我心里不爽,我就拍,想拍就拍!”保家掐着腰跳起来说。

“你们别欺人太甚,真把我当奴隶,我把你们当亲戚,你把我当奴隶!哼!”说完冲出门去。

没等锦程叫住他,保家已经跑到对面饭店,锦程知道,现在两家人都在生气,不适合谈话,先缓缓吧,等心平气和的时候再说。

守喜走过来安慰气呼呼地锦程,说:“别生气了,不就是一块玻璃呀,再说了也是你兄弟呢,能咋地。听了丈夫的话,锦程虽然生气,但也不想把矛盾扩大,坐在躺椅上闭着眼思考着。她后悔了,真不该找个亲戚呀,吵不能吵,说不能说,哎——。

天色渐暗,路灯逐渐透出来的些许亮光懒洋洋地洒在地面上,锦程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她看着门外的车来车往。个别吃饭早的人三三两两地生着奔向门市北边的体育场,开始晚饭后的消遣。锦程内心的气已经消了一半,面对着三弟的无赖,她也只能以亲情来化解。她认为,这事就像是上牙齿碰倒了下牙齿,你不能去掰掉任何一个,只能等双方冷静,慢慢消化,牙齿最终还是要聚在一起。

今天下午可把守喜累坏了,先是把柜台上的东西全部整理干净,量好尺寸后从旁边门市买划了一块玻璃按在上面。处理好玻璃的事情他瞅了瞅表,已经五点多钟,他又慌张做好晚饭,等待着放学回家的孩子。

孩子们吃完饭跑出去上晚自习。守喜擦了擦手说:“吃饭吧,要绝食呢?”守喜觉得这句话挺符合此时此景,这可比干巴巴的吃饭不吃软和多了,他想用着诙谐的语气缓和一下凝滞的情绪。锦程被丈夫突然的诙谐逗笑了,说:“绝食干啥,想点事儿,你去叫守才吃饭吧,我去他肯定不来,这孩子气性比我大呢”

守喜出了门就向东边门市走去。

饭店内关着灯,他冲着里边喊了一句:“保家,吃饭了拉”,里边没有回应,他以为三弟还在和他俩置气呢,便推开门,他发现门口东侧的小床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守喜摇着头说:“又是一个不靠谱的家伙,说走就走,这都是啥跟啥呀”。他出了门,站在大棚下,心想,看来这个事情还真的自己出马呢,先不管其他的,这人总得找找吧。他还没有想好,一会咋给锦程说,要是让她知道她三弟也撂挑子走人了,心里能承受住不能。

他往南边一瞥,脑袋嗡地一声蒙起来。脑袋中似乎被扔进去一把火鞭,霹雳吧啦乱响。每一根鞭炮都炸在他的神经上,霎时间,脑袋内鞭炮声,血管破裂声,溅起来的血花声肆意交织着。伴随着脑袋的轰鸣还有浑身的颤抖。他感到,一股血从肚子里向上涌,抵住了他的喉咙,说不出话来。缓了一会,心情稍微平复一下,他迈步向西走去。

“锦程,你过来一下”守喜走到锦程跟前用沙哑的声音说。

锦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在丈夫后边走着,她以为丈夫让她去给三弟说和说和呢。到了大棚呢,守喜朝着锅台那一指,锦程全明白了。整个身体的血液像是点燃了万发的骑火一种鞭炮一起冲向大脑,并且同时爆炸。许久,锦程吐了一口封在喉咙中的痰,用颤抖的声音说:“走,咱去找找他,非得让他给我个说法不行!”

守喜关了门,骑上车子带着锦程奔跑在月夜下。路边斑驳的树影映射在守喜和锦程的身上,借助月亮的光芒,守喜瞪大眼睛盯着前边的路。他不在躲避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只管一路向东,车子颠簸在坎坷的路边上,守喜努力地把控着车把,不让它偏离。

车后的锦程双手紧握着车架,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她要问一问她的三弟,“你为啥蹬倒锅台,砸烂了锅?”

月亮孤独地挂在夜空,身边没有一颗星星作伴,她似乎感觉不到孤独,依然从容地将亮光洒满大地。整条马路上,除了由远而近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外唯一能和他作伴的就只有随着车辆震荡而随机响起的铃声。两种声响相互作伴,来填满这孤独的夜。

路两边的田野里早已没有半月前的忙碌,现在,整片大地上空空如也,路边杂草从中依稀能感受到的蟋蟀偶尔的窜动。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刚刚翻腾过泥土的清香。坐在后座的锦程随风打了个冷颤,天气说凉就凉了,凉的那么猝不及防。

骑车的守喜并未感觉到冷,一来是骑车产生的热量足够抵挡突然的凉风,而来是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起初他还要在媳妇和三弟之间充当和稀泥的角色,现在,他也站在讨伐保家的阵营。这四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让他如此生气的事情,蹬倒了锅台,砸烂了锅,这跟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呢,多大的气能让你做出这样的行为呢,他不理解,现在,如果保家站在他的面前,他要跟他比试比试拳脚以解内心的怨气。

二人很快到了村子,这条路虽然不常走,但是路还是那条路,毕竟自己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的时间,村里大的格局并没有什么变化,他靠着记忆找到了东头的路口。

村子和城市俨然两个景象。忙碌一天的人们乘了会凉就躺在床上休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院子里灯光大多数也都熄灭,村子里一片寂静。偶尔从胡同里传来一两声狗叫声,来表示自己的存在。叫声短而轻,像是睡着的人们翻身后的轻吟……

进了村子,守喜没有选择最繁华的大街道,而是绕了个远从南边的小街道穿过。坐在后座的锦程当然感受到了这个改变。现在他们俩几乎在心里上形成了默契。小路人少,大路人多,这个时候出现在村子里,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用不了半天功夫,这个事情就能传遍整个村子。二人虽然远离村子很多年,但是他们还是深知这里水的深浅。此时即使放个炮仗也得捂在被窝里,尽量不让外人听到响声。

保家一儿一女,大儿子早已辍了学背着铺盖卷跑到了天津,二女儿倒是学习不错,不过,这并不如保家的意,女儿再中用也是人家的人,女儿一直要求上学,保家也没有合适的借口拒绝,就这样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着。你要说他死脑筋吧,有时保家脑子还算活络,紧紧抓住商机,在屋里北墙上开了一个门,在家里憋出来一间房子开起了代销点。不过这个代销点并不景气,自开业至关门也没有几个人光顾,熬了半年多,剩下一些吃的用的都消化在他的肚子里。

守喜夫妇第一声叫门声传进院子,脱下衣服准备睡觉的保家兜上裤子就从后门里跳了出去,之前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后门,此时救了他一命,现在他的内心里又一次喜欢上这个锈迹斑斑的铁门。

保家媳妇以为丈夫出来开门,继续躺在床上。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这才起了身打开了大门。

“姐,这大半夜的,恁咋——?”保家媳妇一脸疑惑地问。

“守才呢?”守喜边问边往里走。

此时,保家媳妇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头,跟在守喜夫妇后边说“守才,他刚才出去了,俺以为他给恁开门呢……”

保家媳妇是个老实人,从她的表现上都可以看出来,守才绝对没有给她说这些事情。守喜也不再往里走,站在院子里喘着粗气。

守才媳妇瞪着眼睛看着气呼呼的守喜和锦程。心里直腾腾。心想,这个守才肯定是惹事了,可是,能惹什么事情呢,一时间还想不出个所以然。

锦程知道兄弟媳妇也管不住守才,也无心再问,便拉着丈夫往外走。守才媳妇满脸疑惑地把他俩送出门口。

锦程早已猜到,守才肯定断定他俩要来找他的事,没有堵在家里,今天肯定是找不到他了。在黑夜里随便找个地方一钻就够你找到天亮。守才也有一个说得着的朋友,不过,锦程并不打算去找他,现在敲了人家的门,肯定是点了火,不出一晚上,火光能烧到县城。守喜和锦程边想边走,此时他俩站在了村东头的水坑旁。坑里的青蛙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这里似乎举行了一场叫声大赛,表演的,叫好的,起哄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单调而高亢的声音加剧了二人的烦躁。守喜弯腰胡乱抓起来一把东西砸向了水坑,偌大的水坑顿时安静下来,不过这个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会功夫水坑里重新热闹起来。

像是一艘小船漂浮在大海上,锦程努力地掌握着平衡,可是,这层出不穷的波浪并不想让她如此安逸。现在,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怒气,一股委屈从怒气的缝隙处钻了出来。她尽量不被这复杂的情绪所困扰,努力地在迷雾中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她知道,今晚,这事肯定要解决掉。沿着水坑往北再走一个胡同,就是她父亲的家,她多想到父亲面前去倾诉一下,哪怕是看上一眼呢,锦程刚强的心在离父亲不远处变得有些柔弱。不过,在坚强和柔弱之间徘徊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理智还是把她推向了坚强。她打小养成的习惯,对父母总是报喜不报忧,爹又有气管炎,一年到头呼吸总是不那么顺畅,娘在逃荒的时候受到了跌顿,腿脚也不麻利,从这个贫困家庭里爬出来的锦程怎能不明白二老的艰辛呢,现在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些,实在不忍心去打扰他们。她准备默默忍受这个委屈,等见了三弟再说。

锦程拿定了主意,说服了丈夫,二人调转了车头,准备回县城。

守喜扬起腿跳上了车,锦程小跑几步准备往上坐。只听见后边有人叫她。

“姐,等等——”车后胡同拐角处有人叫她。

锦程答应了一声,便快步向胡同处赶来。

等锦程和守喜赶过来一看,才发现叫他们的是三弟媳妇,三弟媳妇低着头,好像故意躲避着锦程和守喜的目光。她用颤巍巍的声音说:“爹让我来——来——来叫恁嘞”。此时,锦程心算是落了地,最坏的事情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结果比这个更糟呢。

锦程和三弟媳妇生着往前走着。守喜推着自行车跟在后边。

栅栏门开着。按照爹的习惯,睡觉前他肯定要把门关严实。她推断肯定是三弟匆匆忙忙地赶来没有顾得上关门。

屋内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里透出来。洒在门口平整的黄土地上,给黄色的土地镀上一层金黄。一阵风吹过,锦程突然感到有些心疼。她不止一次给爹说过,让他换个大灯泡,爹总是百般推脱,能瞧见人就行,大了费电……

守喜扎好车,紧赶了几步和锦程一起进了屋。

屋内,老赵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保家站在竹椅和衣柜的缝隙里,扣着手靠着墙站着。

进了屋的守喜一眼瞅见门口站着的保家,肚子里火气顿时燃烧,似乎能听到胸中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忍不住冲着守才喊道:“保家,你——”

听见丈夫的喊声,锦程赶紧扭过头拽住住冲动的丈夫。如果不控制住,瞧这架势,今天晚上得打上一架。她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尤其在二老的面前。

老赵站了起来,躲在后边的守才揪住老赵的衣襟,差点把老赵拽倒。老赵赶紧用手扶住身旁的桌子。

屋内安静下来,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

老赵撇开守才的手,整了整衣服说:“锦程,咋回事?”

“爹,你问问保家,他都干了些啥吧”守喜指着守才说。

守喜把老赵抛过来的皮球踢向了保家,他并不是想为难爹,只是想看看守才怎么给爹说的,自己也好对症下药。

老赵扭过头往前推了推守才不怀好气地说:“你说说吧,你找的事”

守才并不上前,坠着不往前去,老赵也不再强拉他。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不时上翻的眼睛窥探着锦程和守喜的情绪,像一只窥探者猎物的野猫,随时等待着出击。

老赵重新把目光投向锦程。轻咳了几声,重新做在椅子上。

老赵的一个眼神,锦程就猜到,逃到爹这避难的三弟还没有来得及倾诉,要不然三弟绝不是这样的表现。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她想速战速决,大半夜的,让二老早点休息吧。

“爹,俺给你说吧”锦程说,“今儿个恁保家蹬倒了俺的锅台,砸烂了俺的锅,要不是这,俺也不大半夜赶过来,爹,你瞧瞧,他弄的这叫啥事”

听过锦程的话,老赵一把把保家拽倒椅子前,守才还想往后撤,被老赵死死抓住,动弹不得。老赵伸出一只手,以为老赵要打他,他赶紧猫着腰,伸出胳膊圈在头上。要不是这样的场景,在场的人肯定要笑掉大牙。

老赵在心里有个初步判断,无论怎么样,你不能把人家的锅台蹬倒,把人家的锅砸烂吧,日本鬼子进村子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今儿晚上肯定要妥善处理好这个事,否则的话,守才肯定免不了一顿揍了。揍他一顿也好,打小都给自己找事,真是不省心呀。老赵并不担心保家挨不挨揍,他清楚,只要大女儿在这,守才还是安全的,要不然现在场面也不会这样平静。他所担心的是女儿的生活,还有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义,处理不好的话,这事儿足够闹到老死不相往来。村里这样的事情好少吗。老赵心想。

“老三,你站好,我也不用问恁俩,这蹬锅台砸锅的事你都能办出来,我都想揍你,别说恁姐夫了。”老赵说着,朝着保家后背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保家被老赵冷不丁的打了一巴掌,顺势往前垮了一步,一下子跳到了怒气冲冲的守喜面前,看都没有敢看一眼又赶紧跳了回去,紧接着的一前一后,两条腿绊在一起,一屁股坐在地上,保家双手按着地两只脚搓着往后撤。

老赵瞧着滑稽的三儿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哎,内心里泛起愁,这啥时候能长成人呀。

老赵的一巴掌,守喜内心的气也消了一半。毕竟,再怎么生气,内心里还是有一个底线呢,他也了解三弟的脾气,无论怎么说,还是一家人,再怎么着,也不能让爹和娘掺和到这姐弟之间的纷争中。

此时,被打的保家从地上爬起来,他感觉到内心的自尊心受到了践踏,像一只充干瘪的气球重新充了气,圆滚滚地站了起来。他不再躲在老赵身后,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锦程喊:“咋,都是俺的错,俺给你说,蹬恁嘞锅台,砸恁的铁锅这都是小事,俺都想把恁的房子点了”。

听到守才的话,老赵气不一处来,站起身举起胳膊就要去打,保家举起胳膊挡在身前,像是抗战前线的勇士,做足了牺牲的准备。老赵见老三挡着自己的手,弯腰去摸墙角的扫帚。保家这才害了怕,躲在西床边一声不吭的娘身边。

保家的话激怒了锦程。锦程怒斥道:“老三,今个咱都别添油加醋,咱都把这事掰哧掰哧,让咱爹娘评评理,要是俺做的不对,你把俺的房子点了,俺绝不埋怨你,要是你不占理,你可别怪俺翻脸不认人”

保家毫不示弱,气呼呼地说:“你还说了,你就是旧社会的周扒皮,资本家嘞,压榨俺,剥削俺……”

不知道守才从哪里扯的洋词,老赵打断守才的话说:“你说说,恁姐咋压榨你剥削你了?”

“俺说让她跟俺合股干嘞,她非得让我给她打工,挣那几分钱,这谁愿意呀”

老赵知道这个儿子的执拗脾气,如果不抓住真凭实据,绝不能让他低头认错,今天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老三,你说这话昧良心不,你去打听打听,俺给你的工资低不低”守喜回击道。

“咋不低?”保家并不买账。

老赵听了听几个人的对话,扭过头问:“老三,你说说,你去饭店上班的时候,恁姐给你说的是合伙还是打工?”

这一句话把守才问住,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老赵不回答。老赵媳妇在一旁用胳膊捣了捣守才,守才不情愿地说:“打工”

“那不就结了,你去给人家打工,看着人家生意好了,你就把人家的饭店分一半嘞,哪有这道理?”“按你的意思你去恁姑姑家摘桃子,恁姑姑还得把桃园给你分一半?”

保家被老赵的话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他娘的身旁结结巴巴地那——那——那说了半天。

老赵一看抓住了要害,乘胜追击地说:“你别以为俺不着,你咋去学厨师的,就你那皮毛功夫,俺还不着?也就恁姐那把你当老师儿用,别的饭店早就让你当小工了,你还这这那那呢”

“爹,恁偏心!就恁偏心!”保家冲着老赵喊道。

偏心不偏心,这个问题存在于任何一个家庭,老赵不着急去解决这个问题,当然,现在也不是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岔开守才话题,说:“保家,今年你地里种的啥品种的花生?”

突然一个急转弯,把保家问住了,他想了想说:“56”

“那我再问你,你愿意种的56和人家的26换一换不?”

此时,保家被问得一头雾水,也搞不清楚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谨慎地回答。

“这不就妥了,你这一两个月学出来的厨师能比人家几年学出来的水平还高?这就跟那树一样,长得快的都长不瓷实,就是这个理儿”

保家现在才回过神来,原来爹在这里等着他呢。其实在砸烂锅的时候,内心里已经后悔了,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经过爹的评判,老三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老赵见老三低了头,他知道,这是个信号,现在无论嘴上服不服,内心里已经开始软了,他不奢求守才能张嘴向守喜两口子道歉,爷俩斗争几十年,早已经摸透了彼此的脾气。现在他知道,这个时候该自己出场了,自己女儿咋着都好说,今天这个事儿怎么也得给女婿一个满意的答复呢,要不这个疙瘩算是结下了。从老三进门,他就注意到守喜紧握的拳头,要不是他拦着,这个三儿子肯定是免不了一顿毒打,说实话,这个三儿子真是欠揍,但是,现在还真不能让女婿如教训他,他心目中的姐弟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和睦的,他努力地在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中寻找平衡。这个黑脸还得自己去扮演。

他想了想对守喜说:“哎,你也别生气了,这孩子打小就这脾气,要怪就怪俺没有教育好,这锅钱老三不掏的话,俺掏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听着爹的话,守喜心里不是滋味,这下边的人再怎么犯错,也不能让长辈道歉呀,他随即说:“爹,这事就这吧,俺也不是想打他了,就是气不过,这事办的真是打俺脸了”。

“着,俺都着,也别……”老赵说。

锦程见丈夫气也消了,也不再计较什么,她内心其实最担心丈夫气不过,现在看来,真是他多虑了。

“恁俩还路远了,先回家吧”老赵说,“你先在这给我等会!”

“中,那俺先回去了,爹,俺还得去修修锅台……”锦程说。

“你拽住保家,别让他乱跑,俺去送送他俩”老赵对媳妇说完跟在锦程后边出了院子。

等出了胡同,老赵叫住锦程,偷偷塞给他五十块钱,锦程推脱着不要,老赵硬塞到她的手里说:“拿着吧,恁家的情况爹也着,明天买个锅重新找个老师儿干吧,老三是指望不上了,你这都好说,你回家好好安慰一下守喜”。听着爹的话,锦程内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一路向上攀岩,顺着眼睛迸射而出。锦程告别老赵,扭过头抹了一把眼泪,快步追赶推着车子走在前边的丈夫。

守喜内心的气也消了不少,现在他没有功夫去考虑这个问题,摆在他眼前的就是一个大大的难题,这锅吧,明天早上就能去菜市街买一个,这厨师登时哪里寻找呢。守喜也犯了难,要不是吃过厨师的亏,咋能想起来让守才学厨师呢,哎,这事情闹得,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他望着挂在清冷夜空的圆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哎——。

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如此感叹同样存在于身后快步赶上的锦程心里。生活像是把他们拖到大大的碾盘上,任由毛驴扯拽着磨盘一圈一圈旋转,他们不能动弹,任由那厚重的磨盘把他的骨头磨蹭粉碎……

一路上,二人没有说一句话,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来的时候内心里充足了气,现在车子缓慢行驶在公路上。前边持续的上坡,守喜腿有点软,车子开始晃晃悠悠,锦程跳下来,在后边努力地推着……

月亮挂在寂静的夜空,清冷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缕纱,恰好罩在月亮身上。皎洁的月光突然变得朦胧起来,路旁高大的杨树像是一个敞开口的布袋要把公路装进袋子。

夜,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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