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屁股后父亲忽然收起了狮子般暴怒的脸庞,长长地叹着气坐到一边。中岛东沪疼的哇哇大哭,哭了一会儿发现没有锅铲扇在屁股上了,迟疑战兢着抬头,却发现父亲也在流泪。
成年人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物种。即使哭也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出声音。父亲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中岛东沪难受。
“父亲我错了,你不要哭了。”中岛东沪说。
父亲没有说话,拿来了治外伤的药膏给中岛东沪抹伤口。黑道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外伤药。他的身影疲倦又苍老。中岛东沪忽然想到这个疲倦苍老的男人去苦苦求人的场景,求某位校长收留自己的孩子,哀求说中岛他还小,做了什么错事只是一时冲动,我会好好管教他,小孩子都是善良的,会改正的。类似的话不知要说多少遍才会有某个校长不耐烦地在转学申请上签字。
中岛东沪忽然觉得于心不忍。他意识到自己给父亲添了太多麻烦。所以父亲给他抹药时,虽然很痛,他还是忍着一声没出。他发誓将来自己要摆脱流氓混混的习气,做个好好念书的乖孩子。想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个科研家或者医生,至少当个普通的上班族。
“有些事你将来才会明白。你还太小。”父亲最后重复,“不要学成流氓的样子,要做正派人啊。至于为什么,今后你会知道。去睡吧。”
那一晚的记忆让中岛东沪老实了很久。他开始收敛。无数次把攥紧的拳头收回去,把血液里暴躁的火焰平息下来。他没有再打架或者欺负同学。平稳地度过了小学。虽然成绩平平,但已经很让他父亲欣慰了。如果不出意外,照此发展下去,中岛东沪可能将来会成为一个普通的东京上班族。
小的时候中岛东沪溜到街面上玩,见过上班族。早晚高峰时路口的人流熙熙攘攘,所有人都西装革履,脸色疲倦而严肃。东京人口多竞争压力也大,上班族们每一天都在战斗,努力工作以及讨好上司,好保住自己在这个钢铁混凝土森林里的一席之地。虽然累想想也算勉强不错。退休了有退休金可以拿,不像父亲这样的黑帮小卒子,有一天放下拿武士刀的手就无依无靠。
但有一句至理名言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中岛东沪上初三时再次被学校开除。不但开除,还被抓进监狱蹲了三年。
这次犯事是对女同学图谋不轨。中岛东沪升入初中,开始对女同学有了好感。班上许多人都开始早恋。中岛东沪也想本本分分地找一个女朋友。但所有人都说中岛是个扯着头发把人按进尿池和用椅子砸同学的疯子。看上去似乎老老实实,心里要多变态有多变态。谁和他走近了谁倒霉。
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从小学传到中学的。但日本是个又小又人口密集的国家,想来消息传播也很快。于是没有任何人愿意同中岛亲近。中岛东沪被所有人孤立和指指点点,大家都避之不及。中岛满腔愤懑无处解释,最后心里越来越凶狠孤僻。有一天晚上他喝了三大瓶清酒,没有回宿舍,想走到教学楼里找个空教室清静清静。晚上是没有课的,教学楼空无一人。但中岛东沪却在楼梯口遇见了整个年级最漂亮的女孩松浦春樱。春樱是个漂亮又爱学习的女孩,所以就算是晚上依然自己来上自习,却不巧和中岛碰上。
春樱看到中岛第一反应是吓得倒退两步。中岛被春樱的反应给激怒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如此可怕呢?
中岛扭头看看四周都没人,心里隐藏已久的恶魔忽然跳了出来。他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一样扑上去,一个凌厉的鞭腿,半秒钟就把柔弱的松浦春樱放倒在地,松浦春樱没法挣脱,惊恐地意识到中岛东沪这个全校都知道的流氓要强暴她。尖锐的救命声立刻传遍整栋楼。中岛东沪做贼心虚,害怕春樱的喊叫把人招来,于是抬起皮鞋猛踹春樱的头部。中岛喝多了,毫不收敛力气,以几乎能踹死人的野蛮猛踢,春樱挨了两下就昏死过去。中岛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制服了想侵犯的对象,却对那种事一无所知,一时间茫然无措。踌躇间春樱又醒了过来,开始有气无力地哭叫。楼上响起了许多人的喊声,哭叫声到底还是惊动了楼上几个自习的学生们,他们正跑下来。中岛气急败坏,又一脚踹昏了春樱,狼狈逃走。
学校一周前恰好新装了监控。中岛施暴的全过程被清晰地拍了下来。松浦春樱得了重度脑震荡。中岛因为侵犯未遂和暴力殴打被抓捕入狱。
中岛东沪在牢房里彻底地自暴自弃。他心狠手辣,靠着不怕死的劲头和下三滥的手段打服了一众狱友,当了狱霸。
出狱的那天,中岛东沪的父亲来接他。
“罢了,你果然生来就是不是能好好上课的。既然注定了混黑道,就这样吧。”中岛东沪的父亲充满落寞地说。
中岛东沪对父亲充满了愧疚。父亲来接他那天已经满头白发,显得很苍老。可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却辜负了他。父亲为了自己上学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到头来自己还是顽劣不堪。成了彻头彻尾的社会渣滓。
中岛东沪去组长那里报道,宣誓效忠。他是年轻人,有犯罪前科,无所顾忌,被调去打杀抢地盘的队伍。中岛东沪这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愿意让他踏上黑路,因为同类厮杀实在过于惨烈。各种各样的大小帮派你咬我我咬你,都是冷血黑心的暴徒,因为一点小事就可以你死我活。中岛东沪亲眼见到有黑帮成员火并时被打出眼球,眼球后面有长长的细肉连接着,血淋淋的眼球不会掉在地上,而是晃晃悠悠挂在脸上。被打掉眼球的暴徒们不会停止用砍刀挥斩,他们只是用手把眼球塞回眼眶,继续战斗。
如果那天在酒馆里没有遇到戴着面具的天幕,大概中岛东沪也会像普通的黑帮小喽啰那样,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每天酩酊大醉,在红灯街和酒馆里糜烂地度日,时不时出去和别的黑帮火并,然后在某次战斗中惨烈地战死。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
手机铃声再次响了,将中岛东沪的思绪拉回现实。
“雨林里的观察所炸掉了,22个弟兄全部阵亡。现在笼子附近都是烟雾,轰炸烈度很大,大的不可思议,敌人动用了燃烧弹,树木全成了碳粉。”部下迅速地汇报,“树章鱼可能已经损失殆尽,地表的人傀也已经所剩无几。”
“军事上的惯例,炮火准备之后就是步兵冲锋。马烨何知乐他们大概已经到附近了。”中岛东沪扶着额头思索,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刚果的这个“笼子”已经苦心经营多年,建立之初专门将其设置在原始森林里,希望靠参天密集的林木制成牢不可破的屏障。但没想到敌人居然动用空袭这种作弊式的方式将其破除了。
但还有底牌。
“开放吧。把笼门打开。”中岛东沪对手机那头的部下说。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浮现出狼般的凶狠。他无声地微微上扬嘴角,看起来却像是露出尖利嗜血的獠牙。
“笼门打开……不一定能控制的住。里面封印的东西,冲出来怎么办?”少见的,部下犹豫着提出了异议。部下向来是忠心耿耿的机器,不会质疑中岛东沪任何的上级命令。可这个决定实在太重大了。
“不是说他马烨是杀神么?不是杀不死何知乐这个小白鼠么?”中岛东沪的声音平静而凶恶,“把笼门打开,来一个狮子对老虎的战斗。”
“明白。”
“如果马烨这头老虎赢了我们封印的狮子,还会有我亲自过去对阵他。”中岛东沪最后补充。
电话挂断了,中岛东沪扭过头,忧虑地看着昏睡的父亲。记忆里的父亲虽然在店主们面前唯唯诺诺,但其实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有着宽阔的后背和健硕的臂膀。他的后背上还纹着可怖的夜叉与炫目的神鬼在云流中交战的图景。可现在床上躺着的老人却看上去又瘦又小,蜷缩成干巴巴的一团,安详地睡着。或许人老了就会弯腰驼背和个子变矮,不复有当年的威风凛凛?
“护士。”中岛东沪站起来,对门外喊。立刻有护士长小跑进来鞠躬。
“我要去打仗,我父亲如果醒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明白。”护士再鞠躬。
中岛东沪回头看了看病榻上苍老的父亲,大步走出房间。
医院外停着一长串黑色的轿车,足足十三辆,车牌是联号的。灰色西装黑口罩的保镖们站在每辆车打开的车门旁,保镖们右手平托着衣服,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街道。衣服只是幌子和遮盖物,掀开衣服就会发现他们的右手都握着上膛的手枪。路过的市民们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群善茬,纷纷躲得远远的。
中岛东沪走出医院大门时,立刻有一辆车的驾驶员打开车门,恭敬站立,示意中岛东沪上车。远处街角有几个胆大的小伙子伸头踮脚地往这看,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有如此大的排场?
“取人鱼血,备一小时后去刚果的专机。”中岛东沪钻进车里,对车外的部下说,“开车去机场。”
一众保镖们立即上车,关车门的声音此起彼伏。长长的车队发动,犹如黑色的长龙。中岛东沪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此一离开东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前面那条街的绿豆糕,等我父亲醒了,让人买半小时内出炉的送过去。他爱吃。”中岛东沪忽然说。
“收到。”司机点点头。
“但不要给他买太多,有小半盒就够了。年纪大了吃太多不好,七分饱是最健康的。”中岛东沪忽然又补充。
“明白。”司机说。
负责买绿豆糕的是本地的黑道。靠着天幕的支持,中岛东沪轻松就统一了附近街区的黑帮,做了真正的大哥。可这个大哥在这里受到前呼后拥,离开这里就要为了天幕的命令去拼命。大哥有时候也会是小弟。
车队切入闹市的车流,犹如黑色的鱼群在礁石流水中灵活地前行。在喧嚣繁华中行驶一阵后,车队离开了摩天大楼的森林和人头攒动的路口,驶入空旷的大路。机场就在前方几公里处。虽然中岛东沪说是备一小时后去刚果的专机,但他的手下办事效率极快,已经有飞机在机坪上等待了。
“再有五分钟就到机场了,机组已就位,机务检查已完毕,您是立即乘机起飞还是等一会儿稍作休息?”司机忽然问。
“立即起飞吧。虽然每次离开家乡都很不舍,但征战结束后总会有时间回来好好休息。”中岛东沪说。
“属下冒昧,但您这次前行似乎心里并不轻松。”司机忽然问。
“你怎么看出来的?”
“您交代绿豆糕的事。以前您不会说这样的话。”
“说完全放松是假的。马烨被称作杀神。他的异能非常恐怖。一旦封印的东西在马烨面前落败,我就要亲自迎战他。天幕阁下给了我十三支人鱼血,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一旦使用,我就将获得神明般的力量。但我不知道到底结果会怎样。”
“天幕阁下说的话还没有不应验过。他说能有神明的力量,大概就真的有吧。人鱼血算是天幕阁下给您的一道保命符,危急关头可以救您一命。”
保命符?也可能是催命符吧。中岛东沪想着,没有说出来。
车停稳了,车门打开。抱着金属保险箱的保镖笔直地站在车外。中岛东沪走下车,滑动保险箱的18位密码锁,啪嗒一声,箱子轻轻弹开。
十三支注射器躺在箱子的凹槽里。注射器里的液体颜色不一,从浅淡如水的粉红色,到明媚的血红色,再到无限接近于黑的绛紫色。如同画家的调色板。每一支注射器上都贴着标签,“红海”、“渤海”、“日本暖流”、“墨西哥湾流”等等。那是注射器内液体的来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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