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小径瘦马行
昏聩多病一老兵
…………
聂怀所在的上岗向东不到二十里,有一处小城,比县城还要小,因为地处边境,来往商队众多,略显繁盛。
坐在马背上懒散逛游了一上午,终于在午后看到青蛟城的大门。
传说这里曾是大泽,有蛟化龙飞升天界,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你说你,我的好马扔了非要用你的马,结果呢?”
坐在马背上,聂怀瞥眼抱怨,说席玉不该在食肆丢了他的马,
的确,那几匹马非常不错,一看就是从东源过来的军马,膘肥体壮。
席玉可没想那么多,将聂怀扣住已经算是大幸,还期望得几匹好马?他自然知道几匹好马对从军半生的聂怀是个什么概念,那就跟财迷丢了几个铜板是一样的。
一行人站在远处山岗上,玄铁营直接拔营回京,就是有重甲,要慢很多。
也就席玉、聂怀、宫玉堂、吕程还有车壮五人一行,骑马快,可架不住聂怀作,本来二十里路像走了二百里的感觉。
一路上,聂怀都在推敲自己生父的事情,都已经放弃了好多年了,却被席玉提起来,还是在这节骨眼上,总觉得有蹊跷。
母亲遗言,坚决让他要认祖归宗,为国家效力,可惜他为了生计活命流落到了东源,也不知道自己效力的国是不是母亲口中的那个。
想了一路,念起母亲,心中总是柔软了些。
“哥,你可别狂我。”
两人自小长大,他聂怀什么情况,席玉门清,就像席玉什么尿性,聂怀了若指掌。
“我至于?”
席玉绝对不会戳聂怀软肋,这是做兄弟最基本的情谊。
五人来到城门,城墙低矮,大门斑驳,想来多年没有战事荒废了。
这样却异常的好。
城门外小摊贩包裹得跟个水缸一样,兜售自己的商品,还有一些商队赶着阳光进城采买补给,也有些已经落脚的老板,锦衣华服的在摊贩前转悠。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年节了,人们都赶在此之前,将营生倒腾利索了好过一个安生年。
“哥就是厉害!”
一个中转小镇子都能让席玉搞得有声有色,比起在朝上唇枪舌战,聂怀更喜欢看到贩夫走卒忙碌不迭的样子。
忙碌有事情做,就不会被饿死。
聂怀自顾下马,在摊贩周围转悠看了几眼,又赶紧上马回去。
“驿站里有池子吗?”
“你想多了。”
“那……弄个大桶也行。”
从枯草里醒过来已经半个月了,没地方洗澡的感觉真难受,聂怀觉得自己都要发霉长蘑菇了。
城里面的商贩更多,马匹无法行走,只能下马,在人群中穿行,眼看着太阳落山,街道上的人渐渐稀少,便看到一处驿站。
这驿站是专门给来往官员住宿,托管马匹用的,里面多是一些当地文人,却也是很有体面的文人,这些文人形成一个团体,或者直接就是一个家族,霸占这驿站,甚至整座城池的文吏。
当然聂怀不在乎,车壮可是看不惯,还好随行都是军中将士,还有聂怀镇着他,消停多了。
中午没吃东西,刚刚走进驿站聂怀就饿,在吃肉和洗澡两边拉锯之后,选择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在说别的。
吕程去栓马,席玉去文书留字,也就是登记,宫玉堂带着聂怀给车壮往院子里走,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矮瘦的文人,深灰色广袖长衫,蓄着小胡子,看上去三十出头,跟席玉差不多的年纪,此人叫顾卿之,这里管事。
“宫大人,您几位。”
“五位。”
他们三人最近一年常来,虽然顾卿之并不知道席玉的身份,但他知道宫玉堂是玄铁营的人。
“这二位?”
“我朋友。”
席玉没明说,宫玉堂也不敢轻易透露聂怀身份,聂怀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敬娄,给我准备热水,老子要痛快泡一泡。”
“好咧。”
转头跟顾卿之嘱咐,车壮跟着聂怀身后,两人劲装着身,步履稳重,一看就不是赢弱的文人。
可是这边的武者,稍微能说得上话的都是他们顾家在管理,没见过有这样的人。
“请出示这二位的文牒。”
“我玄铁营带过来的人。”
“瓮城已经开战,卑职不得不防。”
“怀疑我通敌?”
“卑职不敢。”
“那还废话,我一个六品将士竟然使唤不动一个从九品文吏?”
“家国在上,卑职不敢松懈。”
两人争执着,顾卿之眼角瞟了一眼聂怀,正对上那嘴眼弯弯的笑脸,在外人看来亲和无害。
可是顾卿之却看到了不一样的冰冷,仿佛隆冬迷雾却狂风大作的阴冷。
聂怀生气倒是没生气,只是看不惯扯着家国大旗向守边将士发难。
从京城闻名天下的玄铁营出身的宫玉堂尚且如此,那当地一些稍有能耐的将士呢?那些用自己性命换取微薄军粮的士兵呢?
可要被欺辱死了。
放在身后的手收得紧紧的,那顾卿之面容恭敬,心中冷笑不止。
不过莽夫而已。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莽夫抬手就是人命。
宫玉堂毕竟只是一个大兵头子,跟着席玉耍嘴皮没学会,光学会怎么傲娇了。
转眼求救的望着聂怀,登时脸色难看极了。
将军杀气好重!
怕怕得咽口水,低头自顾退了一步,倒让顾卿之以为他怕了。
“宫大人,咱都是为朝廷办事的,文牒是不能缺的。”
“……”
宫玉堂又退了一步,怕被血溅一脸。望着挪步走过来的聂怀,想着要不要叫王爷过来拦一下。
“小九!”
“嗯?”
走向顾卿之的步子没停,只是那只收紧的右手松了,放在背后虚握着。
席玉走过来,吕程从怀里掏出一个牌子放在顾卿之面前,只顿了一下立马收起来,放进怀里放好。
“小人……”
顾卿之看了那牌子膝盖一下子九曲十弯的软了下来,眼看着就要跪下来。
还是聂怀指着他说:“这个人关起来,等我走了再放出来。”
没等本人出声,便被宫玉堂一只胳膊扛肩膀上,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别出声,你命大。”
其实席玉并不是搭救顾卿之,而是看见聂怀心情不错,不想见血而已。
也的确,小插曲并没有影响聂怀的心情,哼着小曲走进堂屋,一屁股坐在上座上,等着热水澡。
倒是车壮胖乎乎的脸上,眼珠子直转悠,转身跑了出去,到处找宫玉堂。
“敬娄,那个小白脸跟大帅什么关系?”
宫玉堂歪头疑惑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揪着车壮的衣领子怒吼:“你叫谁小白脸?”
“就是那个长的跟姑娘似的小白脸。”
“你才像…………死胖子,你想问什么?”
“小九是大帅的小名,我只听谭大帅这么叫过他。”
“将军跟他是比亲兄弟还亲的。”
“他是谁?我们大帅天降战神,谁呀,一个小白脸有…………”
宫玉堂捂着车壮的嘴巴,左右观察,见着四下无人才放开车壮,却被车壮掐着脖子。
“你小子找死!”
“他是舜亲王,自小跟将军长大的兄弟。”
见车壮凝固石化,宫玉堂好笑。
“你没听见将军一口一个哥的叫吗?”
“他还叫我们皇上三哥呢!”
宫玉堂、车壮:“………………”
大佬的世界………………
两人蔫不拉吉的回来,车壮在角落里深深看了席玉一眼,左右端详都是一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自家大帅从来没有寻花问柳的习惯,若是好这口,看在席玉长的标志的份上,倒是也能接受。
可是他接受不了一个小白脸居然是舜亲王,那么一个杀伐果决的政客的事实。
一个能在朝廷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就算长的好,也是长得像大帅这种五官深刻的,或者像谭大帅一样威武伟岸的……
车壮一言难尽的表情,跟席玉施礼拜了一拜。
“小人离开东源已久,大帅既然不回去,那小人就告辞了。”
说着对聂怀又拜了拜,也没听聂怀说什么就走了。
堂堂舜亲王在左右,想起自己前两天劝大帅跟自己走,没被人家给乱刀砍死,真是幸运。
席玉让吕程给了车壮一个通关文牒,就往内堂走,来到聂怀的房间里,正看见聂怀唏嘘舒坦得躺在木桶里,水冒着徐徐热气。
“你那一身的疤痕居然一点都没有了。”
“纹身还在不?”
“在。”
“稀奇。”
席玉拿着毛巾给聂怀搓背,他左肩上一片红色花朵遇见热水更加鲜艳。
“你说我生父在京城,是有眉目了?”
“不敢确定,只能让你亲自去。”
“我的事你都知道,怎么不能确定?”
“我知道是知道,但口口相传总是有差别。”
“我那个时候还小,事情都记不清了,我母亲的遗物也丢了……”
“去看看吧。”
万一真是呢。
聂怀也这么想,左不过到了京城就辞官。
给他搓了一会儿,席玉唏嘘感叹。
“你后颈上那么严重的疤痕也没了。”
“是啊。”
后颈可是要害,那疤痕是致命伤。
“我记得你说那伤是攻打羌族的时候留下的?”
“差不多。”
“你不会是冒充的吧。”
那种致命伤,不可能模仿。
“巧了,我也这么认为。”
洗好了放任聂怀泡着,席玉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进来,惹得聂怀无尽嫌弃。
“没有别的了?我不穿,跟个大扑棱蛾子一样。”
“没有了。”
聂怀瞅着那衣服开始抱怨:“你来接我,就带一件衣服?”
“立衣冠冢要多少衣服?”
“…………”
聂怀挑眉气自己,让哥担心了自己两年多,洗好了穿衣服。
两个人身高相近,就是聂怀瘦了好多,那种文人的衣服倒是无妨,穿在聂怀的身上长袖飘飘,有种才子的英气。
席玉柔声笑着,看到自家兄弟再次穿上自己的衣服,心里说不出的暖,好像岁月又回到那艰苦却灿烂的日子。
“两年杳无音信,东源那边说你坠崖尸骨无存,我就抱着希望,找着找着就死心了,让人带来你的衣服,想着在容山立个衣冠冢,好让你的魂灵能有个安身之地。”
说着,聂怀落泪,兄弟身死,话别黄泉,他这个常年征战的人遇到太多太多。
“对不住。”
“没事,我以为世上我再无亲人了。”
“嘿嘿……”聂怀摸了泪,说:“小心吕程听见,陛下坐着风过来打你!”
但心里都是清楚的,自小长大的情谊,不是成人之后那种相处能比拟的。
由于驿站简陋狭小,聂怀跟席玉一个屋子,宫玉堂跟吕程一间屋子,他们两个还好,宫玉堂行军惯了,睡地上毫不在意。
隔壁,聂怀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有床睡床,席玉傲娇多年,地板都睡不了,更不要说泥土地了,想都不想,两人躺一张床榻上,聂怀乖巧得在里面。
“踹我就打断你的腿!”
“小气。”
第二天一大早聂怀就溜出去,赶到车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好多摊贩摆好物品,虽然被裹得异常严实,高声叫卖没开始,一些赶路商队已经开始出城。
这个时候面摊热闹,都是脚力樵夫齐聚,有的赶着上工,有的则是早起找活做,来往挺热闹的。他这么一个文人打扮走出来异常扎眼。
看了几个小摊,都是卖马鞍皮鞭,要不就是包袱干粮,别的东西就没多少。
聂怀去面摊跟一个车夫挤了一个位置,要了碗面呼啦呼啦的吃,热乎乎的下肚,别提多舒服。
给了钱才转身往里面转,城里的摊贩迎着阳光开业,不一会儿人就热闹起来。
一个行走的小贩子,见聂怀贵气些,便开始兜售他的玉器摆件,可惜聂怀不喜欢这种东西,摇头走开,倒是在一个木雕摊位上流连。
那摊主瘦小难当,连凹陷得比聂怀都深,只是一双巧手,精壮有力,在木头上翻飞了一段时间,竟然雕刻了一个无尽扣,打磨后摸上漆,圆润质朴,非常好看。
聂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被席玉背回家,不说话不动弹,就像个死人,席玉变着法得逗他开心,还用木头给他削了一把剑给他,说他长大了要当大将军,要威风凛凛,横扫天下。
天下他已经扫过了,可回头,发现自己连家都没有,不禁悲凉。
“你手里这物件我要了。”
给了钱,将那扣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低头前行,正撞见一个拿着旗子的江湖郎中。
“公子……面向富贵,乃贵人是也!”
说着那人弓身行礼,照着文人的模样,显得狗腿至极,起身抬头,竟然比聂怀高了半头。
“公子稍作停留,我今天看你身上有卦,别怕,让我看看你的手。”
聂怀抬眸直直盯着那人的眼睛,眉毛和胡子,那人虽然恭敬说话,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郎中捏着聂怀的右手,又换到左手,捋着山羊胡皱眉细看,看了好半晌,来了句江湖话。
“公子虽是贵人,但近期不顺,似有邪祟作怪呀。公子床头朝哪?”
聂怀抽走手掌,舌尖从犬齿划过。
“床头不打紧,上面的人不欢喜才要命!”
郎中秒懂,从怀里的白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盈满一握的小瓶子,凑到聂怀耳边说:“一次一粒,保证歌声彻夜。”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从聂怀的锁骨瞟到后颈,又立马收回视线,立在面前详细端详了这个英气十足的年轻人。
“谢了。”
聂怀扯着上嘴皮弓手施礼,并从口袋里掏了一定银子扔给郎中,临走两人擦肩而过,郎中无意砰了聂怀一下。
“公子……腰不好?”
“本钱足就行!”
两人就此别过,聂怀端详着那瓶不知道什么药的东西,心想:有意思。
事情没完,聂怀回到驿站,席玉也刚刚吃好,在阳光下放着两张椅子品茶喝。
“这次怎么不怕我跑了?”
“喝茶。”
聂怀白了他一眼,便将那小瓶子放桌上,把玩那可小木雕。席玉目光放在木雕上,徘徊了几下,就拿起小瓶子,打开盖子闻了闻,立马拿开,皱着眉头问。
“这啥?”
“金嗓子。”
“你遇到什么人了?”
“一个有意思的人。”
席玉刚要追问下去,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拎着一个大高个走进来,一把将那高个推到在地。
“大人,此人鬼祟,被末将擒获。”
“小人……哎!公子怎会在这里?”
他目光落在席玉身上,表情一僵,随即立马隐晦暧昧起来。
“啧”
聂怀放下木雕,调笑着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人家是想自己进来,而不是被你擒过来的。”
“柯景宗,戒备!”
席玉发话,长枪便放在郎中下巴上,被逼的连连后退。
“误会误会,肯定是误会,小人江湖郎中,行走难免不长眼,这就滚,这就滚。”
不知何时,聂怀手里握着一根木棍,一人长的木棍在他手里耍出了让人惊艳的花样,致使那郎中看傻了眼。
“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聂怀这一阵子压着戾气,胸口总是有种杀人的冲动。平时嘻嘻哈哈但自己心里清楚。
而且,这郎中能跟踪他功夫绝对不一般,一个柯景绝对不是对手。
说着棍子就打过去,柯景退身远离,棍子挂着风,郎中仰身堪堪让棍子在眼前划过,聂怀回身一脚,郎中便在地上打了好多滚,落在墙角。
“我的身手你清楚,今天就打到你哭为止。”
说完就冲上去,一棍子拍在墙上,一道深深凹痕出现,郎中躲避中望了那痕迹一眼,面目不免狰狞。
一个空手,一个长棍,聂怀长棍招招致命,郎中却总能躲避及时,每次都差分毫。
聂怀一棍横扫郎中飞身,却正好被抓到肩膀,一把摔到地上滚了两下,却忽然腾空飞起,双脚落在墙壁上借力极速冲向聂怀,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吓得宫玉堂大呼小心。
匕首却直刺聂怀咽喉,一点不留余地。
长棍退身上挑,聂怀低身躲过匕首,郎中空中翻身躲过棍棒。
只是十来招,宫玉堂就暗搓搓的靠在柯景的身边,小声商量,两人联手能胜这个郎中否,视线交流了一下就断定,打不过。
这时,聂怀竖起棍子拿下一撮灰毛,放在嘴边吹落。
“乔庄一流,就是不该那么急切。”
郎中的山羊胡没剩下几根,匕首握与掌心,发狠得冲过来,却两三下被逼退了回去,匕首落在地上。
“我不会让着你哦。”
长棍翻飞,郎中不退反进,硬抗着打断了棍棒,聂怀趁机右手握拳,直击郎中胸口,郎中双手护住,忽然一把刀落在郎中手里,果断挡在胸前。
那一重拳落下,郎中闷哼一声飞了出去,这次没有卸力,直直撞上墙壁,一口甜腥溢出。
聂怀抖着右手一脸疑惑的看着席玉。
“你干嘛?”
“打伤了你照顾?”
聂怀眨巴眼睛两下,回到座位喝茶。
“不知道他是谁,你还敢救?”
席玉喝茶没理他。
郎中缓了缓才起身,在脸上划拉了好下,胡子眉毛还有恐怖的脸皮,看得宫玉堂下巴都掉下来。
“他是什么人?”
聂怀略显无奈,叹口气才说:“齐元,暗门统领,前统领了吧。”
“是悬赏将军人头的那个暗门?”
“对头。”
郎中卸掉伪装,是个浓眉黑面的汉子,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可能更年轻。
他向前走几步,停在聂怀面前单腿跪地,一手横于胸前,一手放在背后,低头施礼。
“殿下安。”
“安啦,不出门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说舜亲王在这边出现过。”
“干嘛?”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