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少年盯着橘色的油灯,有些犯困时,才见店家才匆匆赶来。
“呼——先生久等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店家穿着粗气说着,将提在手中的酒坛子置于桌上,还给李承欢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似是注意到了少年目光的异常,店家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毕之想着明日先生就要离开,今晚这一顿或许是先生身着白衣的最后一顿。所以特意挖出了我早些年藏匿于地下的美酒,还做了一碗面。”
“只是许久未做了,手法毕竟生疏了些。所以卖相不是很好,还望先生见谅。不过味道是一定不错的,这点还请先生放心。”
玄色的酒坛上尽管有被刻意清洗的痕迹,但还是能够在缝隙间看见些许泥泞。
少年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这酒的记忆,但若是店家所言不假,那么这坛酒应当是在他来白城之前就被埋下的。
醇厚的酒香,伴随着淡淡的泥土味钻入李承欢的鼻尖。比灼烈的燕酒来多了一分温婉,却又比江南的梨花酒多了几分雄迈。
“这是——,女儿红?”
“闻出来了吗?不愧是先生,见多识广。”
店家笑着赞誉道,掀开酒坛的封盖。顿时,小小的酒馆内充斥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酒香。
李承欢毫不怀疑,若是这酒香被那些个酒客闻到,他们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从店家的手中讨得一碗喝。
“这女儿红,记得是扶苏、小子雨的母亲。以及我和蒙恬一起在小子雨出生时在上郡的一棵古树旁酿下的。若是细细数来,也是有些年头了。”
店家拿过一个酒碗,置于少年身前,给他倒了满满一碗。
橘黄色的油灯光映于碗底,宛若粼粼的金屑。
“先生学识渊博,自然知晓这女儿红的来历。毕之就不多赘述了,只是其中的含义,还望先生能够明白。”
“含义吗——”
少年端过酒碗,抿了一小口。
刚入口来绵柔而细腻,细细品来却又辛辣而苦涩。
这种感觉,仿佛体味了身为一个父亲抚育女儿沧桑岁月。
李承欢记得,曾有一江南才子在喝过农家人自酿的女儿红后赞不绝口,赋诗道:“移家只欲东关住,夜夜湖中看月生。”
虽然不知道真假与否,但女儿红的美味可见一斑。
只是比起味道来,少年现在更在意的是店家话语中的意思。
他不是不明白,女儿红是女儿出嫁时其父取出招待客人的,店家此举,是决定将子雨彻底交由他了。
只是——
“此后,毕之打算如何?”
喝过酒,李承欢端起面来一边吃一边向向店家询问道。
就如店家所说,这面虽长短宽扁不一,卖相不是很好看,但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
“此后啊——”
店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喃喃地说道,起身来到窗边。支起窗子,让窗外满溢的月光流入屋内。
“或许会离开白城吧。”
“离开白城?何时?又去往何处?”
少年拿起筷子的双手顿时僵在原地,心中泛起一丝不安。
“还能去那,当然是照顾小子雨的母亲啊。”
店家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说道,
“当初我因为太过心急的原因,在朝野暴露了不少,为了小子雨母亲的安全,我才无奈来到白城隐匿行踪,当然也有锻炼小子雨的意思。”
“现在三年过去,胡亥那边也应该差不多放弃了,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与我不同,小子雨的母亲那三年一直都在艰难地逃跑,根据来往的书信,她有好几次都是虎口逃生。小子雨的母亲也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但比起朝野的权臣来说还差得远,我必须回去,毕竟仅凭她的智谋是难以抵御胡亥的。”
“但就是不知道会去往何处了。天下之大,若是胡亥的势力一日不平,那我们就一刻不能停止逃离。家人,到底是小子雨的软肋,绝不能让她被胡亥抓住。”
家人吗?
毕之只知子雨的母亲是她的软肋,却没想到他自己,也是子雨最在意的人之一啊。
所为羁绊,困住了多少惊艳世间的名人志士。
李承欢长叹一声,举起手中的酒碗对着店家。
“这一杯,敬毕之,十二称臣服赵主。”
店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苦笑着同样对着李承欢将手中的酒碗高举,
“这一杯,敬先生,龙潜深渊得名主。”
杯盏相击,酒水四溢。
寒酒入喉,却是灼烈非常。
但还没结束。
“这一杯,敬未央,肃清朝野慰先灵。”
“哈哈,好!这一杯,敬秦王,东出函谷平六国。”
“先生,你还能对出更大的吗?哈哈哈哈——”
店家笑着说道,陈酿了数十年的酒属实醇厚,就是他也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能,怎么不能。”
少年似乎相当不服气,打翻了桌上的女儿红,晃晃悠悠对着酒坛地接了好大一杯。
本白净的脸此刻红彤彤的,显然是已经醉得不行了,只是强撑着,才没倒下。
“这一杯,敬天下人,弦歌拜舞成大秦!!”
一大碗酒水,被少年一饮而尽,倒是好生潇洒。
只是——
“咚——”
李承欢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一次倒在了店家身前。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醉酒倒下的少年,只是地上人的身份已是截然不同。
之前的白衣江湖医师,明日便是玄袍加身朝野谋士。
他促成了一切,规划了一切,此后,便交由少年了。
店家苦笑着,扶起地上的李承欢便向少年的屋子走去。
他没说的是,即便是李承欢不愿意答应,那么让他辅佐子雨也并非不可,只不过麻烦一点罢了。
只是若是让她成了帝王,却也仅仅是个帝王,那对她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世间的种种美好,他还是想让她知晓。
少年的脑袋醉醺醺地靠在店家的肩头,眼眸似咪非咪着,显然已是醉沉了。
但他的嘴巴还是一开一闭着,似乎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店家将他的耳朵凑近之后,方才听清少年所讲,不禁无奈苦笑。
“店家,唔——,谢谢你,唔——”
夜色寂静,中年店家抬起头,庭院中的明月依旧皎皎,恰似那年他与扶苏对酒时的那轮。
……
“哈哈哈,没想到扶苏竟然生了个如此标致的女娃,值得祝贺,来来来,喝酒!”
青年文士大笑着,托着酒杯与身旁的玄甲将士碰杯。
“确实值得祝贺,扶苏可与夫人商定好了名字?”
玄甲将士倒显得没有文士豪放,只是小抿一口酒便罢,对着桌对面的一位白衣公子说道,
“当然想好了,就叫未央。雁过秋空夜未央,隔窗烟月锁莲塘。很美不是吗?”
“就这么简单吗,其后怕是有什么用意吧,扶苏就速速严明,不要对我俩卖关子了。”
“名字本就是我的无心取得,不过硬要说有什么用意嘛——”
白衣公子长发飘飘,似是抵不住文士的追问,站起身来举杯对月,嘴角似笑非笑,
“我希望未央这一方莲池,能够邂逅只属于她的皎皎明月。他予她月光,她予他莲荷。此后,悲伤也好,苦难也好,分别也好,无助也好,待阴云散尽,他这轮明月依旧能够将最温柔的月光,赠予她。”
白衣公子挥手一撒,看着清冽的酒水在明月下闪着道道银辉,眼眸柔和,似是要纳尽这山川林海。
“执子之手,永远如一。”
……
扶苏,那明月,未央已是遇到了。
店家闭上眼,似是想对记忆中的白衣公子说什么,但言于咽喉,却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这天下,究竟会如何呢?也罢,你我就静静地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