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穿着亚麻衣衫的少年独自行走着。

天空仿佛吹响了暴雨的前奏，用最漆黑的乌云涂满了世界，从眼前一直到目光所能见的尽头，都覆盖着一片巨大的阴影。

但是，不会下雨。

大地如同接受了火焰的洗礼，除了泥土与岩石，拔除了一切曾在大地上生活的事物，看不见绿野，看不见飞鸟，也看不见炊烟，只剩下了焦黑的土石。

不过这里也并非空无一物，除了一个穿着亚麻衣衫的少年，还有似是烟雾的暗影。

宛如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一般，窃窃私语。

少年对四周绰约的暗影视而不见，蹒跚地在暗影中穿行，将暗影撞碎，像是刚刚离开母亲的雏鸟，也像是一匹受伤的独狼。

在几乎只留下了黑暗的世界，除了那些一触即散的幻影，就只剩下了少年的背影。

然后，沉重的黑色枷锁压在了少年的肩上，诡异的镣铐分别锁住了少年的双腿，另一端连接在少年身后的黑色雾气之中。

前方暗影的私语变得清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少年咬着牙，身体微微前倾，用尽全力抬起自己的脚，然后向前伸，一步，两步，三步……

枷锁愈发沉重，镣铐上的锁链也骤然绷紧。

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青筋暴露，他试图继续向前走，但是无法挣脱枷锁与镣铐。

私语的暗影近在眼前，但少年却触碰不到。

结束了。

少年跪倒在地，停在了原地。

他艰难地侧过头，平静地望着镣铐延伸的方向，也是他一步一步走来的方向。

结束了。

绷紧的锁链开始拉扯，将少年拉回原来的地方，焦黑的土石在少年膝盖下前进，画上红妆。

少年眼中没有光彩，任由锁链拉扯，看着刚才尽在眼前的暗影，越来越远。

然后，结束了。

锁链毫无征兆地消失，枷锁随之断裂，就连四周窃窃私语的暗影，也消失不见。

少年站了起来，踉跄着前行，像是醉酒了一般。

走吧，追上去。

少年看着远方一个模糊的身影想到。

模糊的身影不疾不徐，总是在少年能够看见，但远远追不上的地方。

在黑暗世界里，少年默默追逐着那个身影。

森林，河流，山峰，少年跨过这一切早已看不出原貌的地方，但似乎在某个角落，已经有绿芽新生，有溪流淙淙，有幼鸟待哺。

天空中似乎也透露着一丝光芒。

然后这点光芒，轰的一声炸响，只是雷电。

下雨了。

少年伸手接住有些冰凉的雨水，哆嗦了一下。这里是一片了无边际的平原，没有屋檐可以躲避，所以少年不再留意，继续去追寻遥远的模糊身影。

少年木然地望着前方。

那个身影不见了，连带着了无边际的平原一起。

少年站在悬崖边，望着一片茫茫大海，同样了无边际。

远处的天空翻涌着雷电，世界下起了异常足以摧毁茅草屋的暴雨。

少年并不在意疯狂撞击着身体的冰雨，他只是在找，找自己一直追寻的模糊身影。

但是，找不到。

狂乱的暴雨遮住了他的视野，即使在高高的悬崖上，他也看不见什么了。

闪电炸响。

少年借助电光看见了点什么，但不是他在寻找的身影，而是一些古怪的，可怕的东西。在远处的汪洋中，巨大的宛如鼠尾的阴影在诡异的扭动着，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它们占据了整片大海！

紧接着，在冰冷的雨水之中，另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挡在了少年眼前。

少年只能凭借偶尔出现的电光辨认那是什么。

那是海里升起的巨大高耸的水柱，但不仅于此，少年看见了水流之间有什么露了出来，那才是挡在少年眼前的东西。

第二道闪电。

金色的瞳孔，与骇人的尖牙。这一定是一只可怕的巨兽。

第三道闪电。

形似蝙蝠的巨大膜翼，只是两翼上没有如同蝙蝠一样的爪子。

第三道闪电。

在电光下闪闪发亮的，遍布巨兽全身的细密的黑色鳞片。

不需要第四道闪电，巨兽的真面目昭然若揭。

接下来少年还会看到的是，粗壮的四肢与锋利的爪，以及一条长尾。

这是一只过于巨大的黑龙。

第四道闪电。

飞翔的巨兽的胸腹之间，有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中伸出几条巨大的没有吸盘的章鱼触手，恶心地蠕动着，攀附在巨兽的四肢上拉扯着。

世界突然间变为一片彻底的黑暗，连一丝画面也不能看到，不过旋即恢复正常。

第五道闪电。

触手扯开了巨兽的胸腹，一只巨大的眼球镶嵌在其间，被无数细小的蠕动的触须簇拥着，就像是丢进蛆虫之中的鸡蛋。

不再需要电光了，因为巨兽已经来到少年面前。

巨大的眼球咕噜咕噜地旋转着，然后看向少年。

少年也看着它。

眼球移开了视线，似乎是不想与少年对视……也似乎怀有其他目的。

旋转了几下，眼球再次停止，它注视着少年身后的黑暗。

它不是在发呆。

它在看着……

我！

“发生什么了？维斯有点不对劲……等等！”一个焦急的声音大吼道：“停止，停止实验！”

随着那个声音的命令，原先照亮这个昏暗房间的蓝色线条渐渐变为黄色，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袍的尖帽子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一颗被线条包裹的水晶从墙上取下。

他看起来谨慎过头了，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水晶，在离水晶还有大概两英尺的位置停下了。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额头冒着冷汗，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颗水晶。

一声轻响，然后水晶离开墙壁，飘浮着，又随着尖帽子的手被慢慢放到了一个拳头大的立方形容器里。

立方形容器里面还装着其他三枚水晶，它们被某种东西固定着，各自孤独地飘在容器之中。

尖帽子谨慎地将水晶放进容器，极力避免水晶之间相互碰撞。可以看出来，让水晶飘浮是一件颇为费力的事情，而要在这种状态使得那颗小小的水晶精确地被放进容器中那片仅有的空间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尖帽子还是成功了，他松了口气，立刻关上立方形的容器，把它交给了另一个穿着黑袍的人。

“查一下记录，看看这是谁的梦境。”尖帽子对着黑袍说道，“之后再检查一下梦境有没有污染。”

“遵命，大师。”黑袍微微躬身，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立方形容器，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房间。

这时，尖帽子才望向在房间中央，连接着线条另一端的石座上的之前被称作“维斯”的青年。

维斯静静地坐在石座上，眼睛望着花岗岩地板上的逐渐黯淡的线条，没有焦点。

尖帽子看向半蹲在维斯旁边的白袍，问道：“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至少凭我的医学知识判断，他的身体上没有什么异常。”白袍慢慢站起身来，“至于精神上，不好说，你也知道，他很特殊，我们没办法探查他的精神。”

尖帽子焦躁地闹闹脖颈，“就是因为他特殊，所以我们必须确认他没有事！这么多年来，只有他可以安全地查看梦境世界，如果他现在也出事了，甚至不能继续查看梦境世界了，那我们的实验就算是彻底失败了！”

“冷静。”白袍按住尖帽子的肩膀，“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情，只要让他休息几天就好了。”随后，白袍凑到尖帽子耳边悄声说道：“诺布尔才刚刚死去一周，维斯的精神状态可能还不正常，我们也许操之过急了。”

“可是……”尖帽子还想说什么，却看到白袍瞥了一眼维斯的方向，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尖帽子放低了声音，“可是亲王殿下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他希望在明年之前看到成果！”

“别担心，我的朋友……”白袍拍着尖帽子的肩膀，和尖帽子一起走到了房门外，关上了门，“成果会有的，而且用不了多久。别做这些无聊的检查实验了，我们直接让维斯进入到活人的梦境里去吧！”

“但是万一维斯……”尖帽子皱了皱眉。

“想想亲王，我的朋友。”白袍说道，“我们和诺布尔照顾了这个孤儿这么多年，是他回报我们的时候了！难道检查实验不能通过，你就要放弃接下来的实验吗？

“你已经为这个研究付出了太多，你就忍心看到她中途夭折吗？”

尖帽子有些犹豫。

白袍趁机继续说道：“想想吧，只要这个实验成功，我们能得到多少？亲王的赞誉，数不清的黄金，而且我们的名字和功绩会留在整个巫师的历史上供后人瞻仰，而不是像诺布尔那样简单地刻在巫师学院的石碑上——诺布尔，巫师大师。

“而维斯也会成为亲王身边的大红人，因为只有他能窥探甚至改变别人的梦境。他会成为卡斯提亚历史上最伟大的间谍，住在黄金铸成的城堡里，身边围绕着一群美丽的女人——他会感激我们的！”

尖帽子眼神飘忽，到最后乞求般地看向白袍。

“放心，这个实验已经展开了十年了。”白袍心领神会，“在诺布尔把维斯带来之前，我们展开了整整八年的研究！

“我们失去了六个巫师，数以百计的实验活体，和难以计数的实验动物。我们不断改进方法，甚至能够让普通人安全地看到梦境，虽然只能有几秒钟……

“但是维斯不同，他比任何实验者，甚至比任何巫师都更适合这个实验！一切的变数都在我们掌控之中，不会有任何问题，维斯会很安全，我们也是。”

“不会，有任何问题？”尖帽子有些不确定。

“是的，不会有任何问题。”白袍点了点头，坚定地说道。

尖帽子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我相信你，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给维斯休几天假……”白袍微笑，“去诺布尔的住所住几天。”

“诺布尔的住所……”尖帽子疑惑地看着白袍，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那里不是……？”

“嘿嘿，没错。”白袍的微笑变得有些微狰狞，“让实验，早点开始吧。”

晚些时候，维斯回到了宿舍，不过和两年前相比，这里的条件艰苦地像是监狱。不过在知道这间宿舍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一间时，维斯平衡了不少。

其他宿舍陈设与这一间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没有铺着棉花垫的大床，而多了几张木板床。只有维斯住着单人宿舍，这是三个巫师大师都没有的待遇——现在是两个了。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大巫师们都是回到自己在降临城里的住所。

维斯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

然后伸手到靠墙的缝隙里，不断地摸索着。很快，维斯把手伸了出来，两根指头夹着一个小盒子，只有核桃大小，材质与之前装水晶的立方容器有些相似。

维斯打开了盒子，果然，里面装着一枚水晶。

取出水晶之后，维斯关上盒子，把盒子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左手一直死死攥着水晶，不敢有一丝放松。

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尖帽子、白袍和诺布尔都反复强调过，这个水晶不能与物质接触，尤其是固态的物质。

据说如果水晶和物质接触，不需要很久，水晶就会消失，而且会留下一片精神污染区域。所有生灵在进入这片污染区域时，水晶里的梦境都会入侵其精神，也许造不成什么影响，也许会使人陷入疯狂。

唯独维斯是一个例外，水晶不与他反应。

拿到水晶的维斯立刻离开了房间，一路跑到了档案室。

很幸运，一路没有遇上什么人。大概大巫师把巫师和其他研究人员全部召集到会议室去讨论今天的实验，并且设计明天的实验内容了。

这要花掉巫师们不少的时间，对于维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时间还很富裕。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上面的锁已经开了。

没错，是这里。

维斯轻轻推开门，往档案室里瞄了一眼，之前那个接过立方体容器的黑袍巫师正在桌前翻阅着记录，时不时还挠挠头。

容器被他放在另一张桌子上，以免查阅资料的时候不小心打落到地上。

虽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维斯没有太多耐心等待，如果黑袍巫师翻到了想要的资料，把容器带到另一个实验室里，维斯就彻底失去机会了。

他要在检查之前把今天的那颗水晶替换掉，因为他已经这么干过一次了。

今天他看的水晶是大巫师诺布尔的遗物，在诺布尔偷偷交给维斯的遗书——或者说忏悔信——中诺布尔让他想办法读取这颗水晶里面的精神世界，还说看完之后，维斯就能恢复失去的记忆。

不过很可惜，维斯并没有想起来自己被诺布尔带到降临大学之前的记忆。巫师说的话并不总是准确的，很多时候他们也只是认为会这样，但没有证据证明。

维斯依然只记得自己与诺布尔在他的住所生活了两年，诺布尔试图将他培养成一个巫师，但总是不能成功。而当诺布尔终于发现维斯身上的奇特之处后，便把他带到了这个隐秘的实验室。

诺布尔的忏悔毫无疑问是因为他把维斯的记忆抹去了，而且把维斯当做实验体，他在临死前忏悔自己扼杀了维斯的自由与未来，他想要做出补偿。

和忏悔信一起交给维斯的，就是那个装着水晶的小盒子。

那个水晶里面装着的是维斯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诺布尔从维斯精神里取出来的。

大概是黑袍巫师研究资料过于专注，他都没有发现维斯的偷偷潜入。

“狗屎，没有！”不一会儿，黑袍巫师骂道，随即他起身去归还资料。看来他记错了时间或者是编号，找错了资料。

趁着黑袍巫师寻找另一份资料的时候，维斯从另一边的桌子下钻出来，打开了放在桌上的容器。他很小心，没有移动容器，他害怕水晶在容器里面晃动互相污染，也害怕移动容器可能会被那个巫师发现。

巫师们不会打乱容器里水晶的顺序，所以维斯不需要辨认哪一个是诺布尔留给自己的水晶。

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夹出水晶，摊开左手，小心地将两个水晶交换，最后将水晶放进容器。比起用巫术操纵水晶的尖帽子，维斯要快得多，而且精确得多。

盖好容器后，维斯又钻到桌下，看不见黑袍巫师让维斯有些紧张，害怕自己出去的时候被看到，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来档案室。

他不是研究人员，他只是一个实验体。

那个巫师的动作有点慢，维斯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那是一段难耐的寂静。

“嗒嗒嗒——”黑袍巫师小跑着回到了座位，然后是翻页的声音。

等到巫师又翻了两页，应该已经专注起来了，维斯才感到足够安全，可以离开。

回到房间后，维斯将水晶放进了那个小盒子，并藏回原处，然后才瘫软在床上。

接下来，巫师们只会发现那段梦境属于一个不知名的人，而且没有任何与其他梦境污染的迹象。

除了维斯，其他人查看那段梦境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认知障碍，精神错乱或者彻底疯狂。所以维斯并不担心巫师们发现那只是一段没什么特别的梦境。

对于做了这么多，却没有寻回自己的记忆，维斯并不感到苦恼。四年时间，他也快习惯了，如果找回了记忆那是意外之喜，如果找不回来，也和之前几年没什么区别……

维斯举起手，甩了一下。

他本来想捶墙，但是想起来那个在床缝里的小盒子是贴着墙放的。

想到这里，他又把手伸下去调整了一下盒子的位置，之后捶了一下墙。

维斯也不知道时间，但他感觉有点疲惫了，只是一点点，但足够作为睡觉的借口了。

维斯裹上被单。

隐约能听见被单里传来呜咽声：

“诺布尔，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