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为，人类是什么？”

一个小老头摸着胡子，看着台下穿着统一的学生提出了疑问：“不管平原人也好，长耳人（精灵）也好，哪怕是住在山洞里的矮人，人类的本质是什么？”

台下响起了连绵不绝的讨论声，也不排除是学生趁乱聊天。

不过小老头表现得丝毫不在意，大多数学习哲学课的人都是为了增加自己博学的形象的贵族，只需要给他们抛几个看似深奥的问题，然后在给一个言之成理的答案，他们就会高兴于自己学到的。而且统一的答案会在日后的谈话中给他们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错觉。

而那些真正想学习哲学的人才会认真思考自己的答案。

研究了一辈子哲学的小老头，不，哲学学者罗赛菲在暮年终于领悟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哲学是没有所谓“正确”的，哲学家们都各执一词，矛盾永远不能消除。谁能说服更多人，谁就是大师，但说服不了更多人的，也不一定就是错的——在他彻底失去了晋升哲学大师的资格后，他一直这么开导自己。

悄悄扫了一眼台下喧闹的学生，罗赛菲已经确认了哪些人是在认真思考的，而哪些人是纯粹在聊天的。

他不会点那些在台下聊天的贵族学生起来回答让他们难堪，自己不年轻了，也没有大师资格，何必找贵族的麻烦？

就算只是些被丢到大学的不会继承家族领地的没用贵族，但也仍然是贵族。

他只会点学生名单上没有贵族标记的学生，和认真思考的贵族学生。

“萨恩?西斯尔。”罗赛菲看似随意地一指。

名为萨恩的学生慢慢站了起来，看上去很紧张。

但罗赛菲不担心他答不出来，之前这个叫萨恩的学生一直一脸严肃地和他身旁一个看上去心不在焉的学生讨论，至少说明他有认真思考。

虽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是罗赛菲看得出来萨恩?西斯尔先生有很多想法，只要把他想到的东西说出来，罗赛菲一点也不会为难他。

不过罗赛菲很快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嗯，人类是……”萨恩瞄了一眼身旁那个心不在焉的学生，看那个学生点点头，才继续说道：“人类是一种能够说话，能够思考，能够使用工具的……”

罗赛菲满意地点点头。

看到老师的认可，萨恩多了几分自信，继续说道：“……高级动物。”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萨恩，包括刚刚还一脸满意的罗赛菲。

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随后台下的学生们爆发了不断的笑声，此起彼伏。

“哇，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动物！”

“哈哈哈，你跟牛和马是什么关系，食物还是坐骑？”

“别笑，这是哲学！哲……哈哈哈，抱歉，我忍不住了。”

“人挺好看的，可惜是个傻的。”

“……”

罗赛菲站在台上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想瞪一眼萨恩，不过想到西斯尔家族的小气名声，他默默低下了头。

然后罗赛菲花了点时间叫停了教室里还未终止的笑声，咳嗽了两声，对已经红透了脸的萨恩说道：“嗯……不错，很新颖的观点……很——不错，等到放学的时候，来我的教员室我们再好好谈一下。好了，坐下吧。”

萨恩如蒙大赦，立刻坐下把头埋到桌子上当起了鸵鸟，即使如此，他坐下之前还不忘狠狠瞪同桌一眼。

同桌平淡地哈哈一笑，当做回应。

罗赛菲也记住了萨恩那个一直心不在焉的同桌，并回忆起了这个学生的名字。

维克?奥利安德！

维克?奥利安德孤独地站在走廊尽头，欣赏窗外的夕阳。

晚霞烧透了辽阔的天空，烧红了洁白的浮云，也烧到了维克的身上，宛如灿金的盔甲。在闪烁着金色的天空下，飞鸟成群结队，最终各自归家，落进黑色的森林。

“啊……”维克想要感慨点什么，不过最后只说一句，“真美啊。”

看着眼前的景色，维克感觉自己手里应该要有一杯红酒，不过很可惜，教学大楼是不能带酒或者食物的，教员们坚守着这条底线。

楼下的学生三五成群地离开，也有一些孤僻的家伙独自归去。

为了不成为孤僻家伙的一员，维克不得不进行漫长的等待，等待罗赛菲那个小老头训完萨恩。

那个小老头上课的时候倒不是很啰嗦，基本上只讲教学相关的内容，不像其他的哲学老师，常常讲着讲着就开始聊人生经历了。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生经历也算是哲学的一部分。

维克看着夕阳下的校园风光。

挺漂亮，也挺无聊的。

看了没一会儿的维克已然对这片金色的天空失去了兴趣，开始在走廊里徘徊。

然后他偶然地听见了罗赛菲训斥萨恩的声音。

“他把你说服了？”小老头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你居然能相信自己是动物这样荒谬的结论？

“难道我们是那些不穿衣服，不知羞耻的禽兽同类吗？

“难道我们和那些茹毛饮血，邪恶凶残的野兽一样吗？

“这么多的不同之处，他到底是怎么让你觉得你是和动物是同类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课堂上的事情都算得上是教学事故了，在课堂上给萨恩留了面子的罗赛菲终于还是没忍住，爆发了。

当然，通过谈话罗赛菲了解到了萨恩的性格，这也是他敢爆发的原因之一。

萨恩没说话。

大概是因为小老头还有理智，也没有继续逼迫萨恩。

“现在记住，人类是有思想的生命。正因为能够思考，人类才如此与众不同，才能形成如此辉煌的文明，才能成为龙廷大陆的统治者！

“至于动物，它们只能叫做生物，只是活着的东西，没有思想的，浑浑噩噩的。它们的存在从根本上就和我们不一样。尽管哲学家们的观点都不一样，但是对于人类和生物的划分都是一致的，这是绝对不能够混为一谈的……”

小老头开始讲述他那一套给贵族的标准答案，这套答案和寻常农夫常常告诉自家小孩的答案完全不同，这会体现哲学家和贵族的智慧。一般人的答案不过是：人类是主宰造出来统领世界的奇迹。

“好了，你明天叫维克?奥利安德来我的教员室。

“你可以走了。”

不一会儿，萨恩从教员室里出来了。

维克在萨恩叫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先捂住了萨恩的嘴。

“嘘——”

维克扭头看了看虚掩着的教员室，小老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气鼓鼓地收拾着自己的教案。

没有被发现，维克松了一口气，然后抓住萨恩的手快步走出了教学楼。

“你今天可把我害惨了。”萨恩看上去有一点生气，“全班都在嘲笑我。”

维克笑了笑，萨恩这个表现就说明他没有真的生气，“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况且你之前也没有反驳我呀。”

“事实确实是这样。”萨恩点头承认，然后话锋一转，“但如果不是你在我耳边跟我说这个观点，我就会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回答了。”

“你的答案也好不到哪儿去，‘人类就是人类’，听上去倒是蛮有哲学味道的，但这就是一句好听的废话。”维克不屑地说，“至于我跟你说的话就不一样了，虽然那些被神学洗脑的家伙根本不能理解这句话，但是它可是客观事实。”

“客观事实？”萨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客观事实就是，照着你的答案我被几十个人同时嘲笑，客观事实就是，我还被罗赛菲老师叫过去单独谈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答案太过惊世骇俗，他们不能理解是很正常的。”维克摇头说道，“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比别人看得远一点，那就是个天才，但是比别人看得远很多，那肯定是个疯子。”

“这句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什么书啊？”萨恩扭头看着维克问道。

维克表情一呆，随后哈哈一笑，“啊，那大概是梦里的书吧。”

“不过你说的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萨恩思考着，并不在意维克的回答，维克常常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就像当初没人理解海德古王为什么要帮助长耳人抵抗北廷南下的兽人，而不是和赛努斯古王联手趁机消灭长耳人。但是到现在，没有一个卡斯提亚人会认为那是个愚蠢的决定。”

在抵抗兽人的战争结束后，被双面夹击的长耳人失去了大半的领土，被消灭了无数国家，于是他们向圣教会申请裁决。毫无疑问，圣教会裁定赛努斯有罪，而这时候海德古王站出来要求担当执行者，圣教会欣然接受。

赛努斯人一下子站到了整个龙廷的对立面，满腔怒火的长耳人，裁定邪恶的圣教会，以及已然磨刀霍霍的海德人。北廷的兽人已经缩进了漫雪群山中并瓜分了挑起侵略战争的白狼部落，而矮人还躲在南廷东方的熔山里面打铁以期向萨格人换取烈酒。

赛努斯人已然孤立无援，一向茫然无知的民众都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并没有过多久，赛努斯古王众叛亲离，在王座上被兄弟刺死。

最终，海德消灭了赛努斯建立了唯一的人类帝国——卡斯提亚。

当然，这个“唯一”是指排除了东廷的萨格人之后，萨格人能出现在龙廷只是一个意外。

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内部分裂的长耳人算是认识到了一个统一的人类国家到底有多么强大，如果不是圣教会介入，一百年前卡斯提亚就已经一路高歌凯进，攻破中廷王都，彻底灭亡长耳人了。

在之后一百年里，虽然磕磕碰碰的，但是在圣教会的帮助下，长耳人也总算是完成了名义上的统一，形成了以中廷人为首的名为帝国实为联邦的瑞里希帝国。

不过一百年的和平，对卡斯提亚来说，是一个更为巨大的机会，维克和萨恩所在的地方——降临大学——就是明证。

在圣教会插手阻止卡斯提亚对各个长耳人王国的倾吞碾压的时期里，曾出现过几任心怀壮志的国王，由于不能向中廷扩张，东南方又有熔山的矮人，北面是冰冷的雪原，西面更是辽阔的大海，几位雄心勃勃的国王只好把目光放在了国内。

不能打长耳人，那就换一种方式。国王扶持本国商人到长耳人的地方去贩卖武器，防具，马匹和鞍具，让长耳人疯狂内耗的同时自己大赚特赚。商人们也发现商机，开始卖其他的东西，粮草、染料、酒等等，再从长耳人那边低价换取珠宝，带回本国来卖。

卡斯提亚就踩在长耳人的尸骨上不断发展，甚至富裕到可以办几所赔钱的大学作为公共教育资源。

如果不是这样，维克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和萨恩聊天。

维克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每一个有海德血统的卡斯提亚人都热衷于讲或者听这个故事，所以到现在为止，距离平原人统一已经一百年的时代，海德人对赛努斯人的蔑视依旧在继续着。

“没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维克点点头，同意了萨恩的说法，“不过海德古王还算不上看得太远，只是比大多数人远一点而已。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告诉你的是多么伟大的真理了吧。

“而且你说错了，我觉得大多数赛努斯人，都会觉得海德古王这个决定是错的——因为这样的历史，他们至今没能出现几个爵士。”

萨恩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维克，然后说道：“夕阳可真刺眼呢。”

维克见萨恩岔开话题，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结束了之前的话题：

“好了，不说了，我们聊点别的吧。”

“聊什么？”

“比如，晚餐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