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荒凉的平原上,青草与白色的无名小花竞相生长,争夺着无人在意的头筹。一眼望去,除了青色与白色相交错的原野,恐怕需要一双能够直望到世界尽头的好眼睛才可能看到极远处的村庄或是城市。
在这罕有人迹的空旷平原之上,唯一能够看到的人类留下的标志,就是横穿平原的灰黄色道路。来往于此的商队的马蹄与车轮将土地压实,使得这小道上再难长出一丛青草。饶是如此,时常到来的雨水还是将道路上的泥土翻起,使得道路变得不再平整。
一个车队在这坎坷的道路上前行,从西方拉起一道长长的线条,往东方前进。道路覆盖上了几点斑驳的白色,那是遮蔽马车使人或货物免受雨水侵蚀的防水帆布。
加顿与维斯就在其中一辆马车里,作为乘客,作为同行者,也作为车队的保护者之一。虽然不久前在白林镇他们收获颇丰,但是加顿并没有改变佣兵的习惯变得奢侈起来。若是银币用来购买新的装备与武器,那是一种收获,而若是用于乘坐马车,那就是一种浪费——毕竟遇上强盗或是什么野兽,加顿不可能冷眼旁观,终究还是需要出手的。
颠簸的马车之中,加顿的脸色不太好看,看起来他正在压抑着自己的某种情绪。
维斯低头看书,只偶尔看向加顿,每一次得到相同的结果之后,又继续看书。加顿还在生气,因为学者不愿意再见他,这让他损失了至少十个银币。
之前在白林镇,一位学者花费三十五个银币要求加顿杀掉沼泽中的女巫,并且在加顿完成他的要求后用十个银币买下了加顿从沼泽中带出来的书,还有额外的十个银币用以购买现在维斯手中的日记。不过在维斯的坚持下,加顿最终决定只找学者取回购买书籍的十个银币,让维斯保留那本日记。让加顿没想到的是,当他再次去找学者时,学者居然对他闭门不见。由此,加顿损失了那十个银币。
好消息是,加顿也没有继续追究维斯不肯交出手里的十个银……日记的事情。
之后,更可气的事发生了。他们在白林镇遇上了一个宝石商人,硬生生地将那颗水晶球杀价杀到了四十个银币——他当然是看准了佣兵不可能带着这么大一颗水晶四处乱跑。尽管加顿手里有剑,但是那个宝石商人也有一个看上去十分强力的保镖,被宝石商人把握住了心理的加顿不得以同意了那笔不公平的交易——带着那么大块水晶四处游荡不算安全,即使加顿很能打。
“去长耳人的地盘吧,把所有被欺骗的,所缺失的,没得到的,全部从长耳人那里取回来!”这是加顿的说法,想来,他只是被平原人的阴险卑劣所伤。长耳人虽然不会更善良正直,但是在缺少法律约束的地方,人类还是会对佣兵手中的剑有所敬畏。
同行者多是受够了海石城的贫穷与落后的年青人,他们本该在车上叽叽喳喳地畅想未来,谈论着自己到达群星城或是东望城之后会有怎样美好的人生——如果不是马车上出现了一个面沉如水的高大佣兵,他们会这样做的。现在,他们只希望自己不要打扰到这个佣兵,成为这个佣兵的出气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跟维斯一样,只顾默默看书的学者。
法律对于平民的保护就像是对于贵族的约束一样有限。而且相比法律,佣兵腰间挎着的剑似乎更具有威慑力。
这一辆马车,大概是除了装载货物的马车之外最为安静的一辆。说实话,就算是装载货物的马车旁,也有车队护卫的嬉笑打闹声。不过淹没在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倒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辆马车中的异常。
如果加顿知道马车中如此安静的原因是他的话,大概会有点内疚。不过依照他现在的心情,即使他知道原因,大概也不屑于去解释。
这对维斯和学者来说是一件好事,安静,能够让他们更为专注地沉浸在书中的世界。
巫师的日记里面有教导如何成为一个巫师,即使如此,第一步也直接难倒了维斯。成为巫师的第一步,就是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神秘的框架——这种说法让维斯摸不着头脑。
很显然,巫师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日记中,索姆恩打了几个他认为不太恰当的比方,不过在没有一个合适的导师指导的情况下,他认为这些比方应该可以帮助到他的学徒:框架就是人类思考的方式,商人会用金币作为框架,衡量所有他面对的事与物,于是他们总是选择那些能够让自己赚到更多钱的做法;骑士会用他们的守则与领主的命令作为框架,在衡量事物时,金币的多与少就影响不了他们了,而荣誉、忠诚等等,才是影响他们做出决定的关键……
而要成为一个巫师,就要完成一个类似的框架,不过不是用来衡量事物,而是用来思考。一个合格的巫师,思考事物的方式与凡人绝不一样。索姆恩没有描述这种不一样的具体表现,只是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如果说凡人看到了一根青草,巫师就能够看到花、鸟、土壤、河流、种子,以及青草。
索姆恩再三强调,自己并非在描述实际情况,只是用了一种抽象的比喻,如果学徒真的练到了看见青草就能看到花鸟的程度,大概就告别了巫师生涯了——那很可能说明这个学徒的眼睛或者脑子出问题了。
除了索姆恩巫师所说的框架,还有第二个难点在维斯的求知道路上竖起了一道高大的上锁的门,那就是冥想的线条,也就是在日记最后几页上凌乱的线条。巫师对于这些线条的描述非常少,只是让自己的学徒看着这些线条的时候放空精神,什么都不要想,同时吟唱咒语,这样就可以成功施展巫术了。
问题很明显:怎样才能在什么都不想的情况下吟唱咒语呢?
幸好,这个问题暂时还不需要维斯投入过多精力去烦恼,毕竟目前形成框架这件事就足够让维斯烦恼了。
巫师的比喻对于维斯还是有所启发,也许,巫师所说的框架是要求人具有不断变化的眼界,在看到一个人类时就要能够联想到他从婴儿到尸体的所有样貌或是他乔装打扮之后的各种外貌;在看到一幢建筑时要能够想象此地从一无所有到建筑荒芜坍塌之后的形态……
得了,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维斯小幅度地快速摇头,将这种想法驱逐出大脑的边界。这应该是占星师所具有的能力,而不是一个巫师所具有的能力!
可以看得出来,索姆恩巫师不是很适合做教学,他没有给他那“好运”的学徒一个简单易懂的方法去完成框架。唯一还算有用的线索是日记上随意的一笔记录:完成框架的过程中,冥想,即放空精神,是非常有帮助的。
在无事可做的时候,维斯除了翻看这本日记中其他的记载,就是尝试冥想了。这会让他感觉自己离一个合格的巫师越来越近,尽管他连框架的边角还没有触及。
但是索姆恩巫师说了,成为一个巫师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维斯并不着急。
在又看完索姆恩的一天日记之后,维斯合上了书,在颠簸的马车上看书让他有些眩晕。也许等到马车变得平稳起来之后再看书会比较合适一些。
加顿还在生闷气,确实,几十个银币足以让人感到十足的愤怒了,他没有爆发出来已经证明他的脾气足够好了。加顿是一个佣兵,在压抑着这种愤恨的情况下,没有四处找茬,没有暴力宣泄,简直就像是一个骑士或者牧师一样。
维斯有些理解母亲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平原人佣兵了。平原人和长耳人在排斥萨格人的同时,萨格人也在排斥着他们,每一个萨格人的内心都带着一种莫名的高傲,那是敢于斥责卡斯提亚皇帝为野蛮人的高傲。不过萨格人终究是少数人,尽管他们凭借智慧和勇气在沙族人的地盘上得到了一席之地,但是在龙廷,他们依旧处于鄙视链的底端。
不过受生活环境所限,维斯没能感染上母亲那种高傲。与其他家庭中孩子受到父母濡染变得与父母相似的情况不同,母亲的高傲让她饱受摧折,而加顿姗姗来迟,虽然赶上了维斯成长的关键时期,不过已经无法对维斯几乎定型的性格做出什么改写。维斯不是由父母造就的,而是由他自己的人生造就的。
当然,维斯不愿叫加顿父亲的原因也不止如此,更因为母亲的悲惨经历完全是由加顿造成的。那个村庄,是加顿的家乡。
维斯又开始观察其他人。
年青人们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些什么。有一个年青人无事可做,干脆睡起了大觉,不过他很安静,没有发出一丝鼾声;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年青人把肩膀给他做枕头,时不时地看看车顶的白帆布,时不时撩起悬于车前的白帘看看远处的风景,忍受着无聊的时光;而位于学者和维斯之间的那个年青人,时不时地把头凑向维斯和学者的旁边,试图阅读——他也是维斯不打算继续看书的原因之一,即使维斯能够看出来这个家伙并不识字。
年迈的学者眯着眼睛捧着书,如果不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翻一下书页,维斯甚至会以为他睡着了。这个学者的衣服上看不见任何一个大学的标志,显然未经过卡斯提亚三所大学的认证,不过能够从他看书的样子里读出一丝喜悦,显然,他不是为了名利才成为学者的。最重要的是,学者身上漂亮的雕花装饰说明,这位学者很可能是某个贵族,不过会坐车队的马车说明他不是什么拥有自己马车的大贵族,只是一个能够负担起自己成为学者的小贵族。
没有什么特别的。
维斯闭上眼睛,抱着日记,开始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