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车夫一直沉着脸,眼中堆积着可怖的阴郁,静默得吓人。尽管如此,对于牧师下车补水的建议,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赞同了。他没有点头或是比出赞同的手势,只是默默地让白马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车夫停车停得突然,但是牧师早有准备,打开车门挂在马车边的格里戈没有被突然的停止甩下车。然后,格里戈稳住身躯,快速跳下了车,跑到了一旁的小河边。
河流清澈,水草丰茂,可以想象,河水是多么的甘甜冷冽——在冬天,冷,似乎不算是好的品质,不过这里是南方,河水也不至于冷到寒彻入骨。格里戈从腰间解下水袋,拔下木塞,然后将水袋放进河里,任由流淌的河水钻进水袋。这清澈见底的河水,实在没必要过滤什么泥沙。
很快,格里戈回到了马车上。马车重新起步向前,故事也将继续下去。
“你要喝点水吗?”
牧师将水袋放在了维克眼前,不过被维克礼貌地拒绝了。
“谢谢,但还是不必了。我们继续你的故事吧,要知道,漫长的旅途难得有事可以打发时间。”
格里戈当然想不到维克拒绝的真实原因,或者说,在这个世界,几乎没有能够想象到这种奇怪的原因——在维克看来,那看似清澈甘冽的河水,就是虫卵与细菌混杂的污水,即使用来漱口,也会令他有些不适。在西斯尔家,他随时可以享用热水,而在降临城,他会自己烧热水。可以说,在卫生方面,他领先世界好几百年。
被拒绝的牧师耸耸肩,开始了第二个故事。与前一个故事不同,这个故事为人所熟知的部分很少,大概只有其中的物品与寥寥几人的名字。因为这个故事没有记载在任何一本史书上,也没有入选诗人的故事集,它是独属于格里戈的亲身经历:
“首先你必须要知道,我是个侦探……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是一个侦探。和故事书里的侦探差不多,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协助卫兵调查悬而未决失窃案,或是帮助某个缺乏安全的贵族调查他妻子的出轨的证据,也可能是帮助佣兵或是杀手找到他的目标,并将相关的信息一并给他——当然,这是要加钱的。当然,在刀锋城那样的地方,即使像我一样,能够完美地完成大多数任务,你的名气也不会有多大——总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说到刀锋城,也许你不太了解,那是一片混乱的地方。尽管毗邻圣城,但那座城市的精神和圣城的安逸和谐是完全相反的。那里大概是卡斯提亚最不安全的地区了,同时与瑞里希和熔山接壤,导致长耳人和矮人在那里十分常见。幸好,那里有一个不输于法贝蒂斯领主的强势领主:卡其斯·索恩。不过我要说的故事,和索恩家族没什么关系,他们可以找到更好的侦探去处理他们的事务。
“别那副表情看我,我可是圣教会的主教赏识的人才,没成为最好的侦探只是因为时间不够,而且运气不好罢了,毕竟我去刀锋城也只是四年前的事情,成为牧师也只是两年前的事。那些隐藏着惊天秘密的委托还没来得及找上我,就去了别的不那么好的侦探那里。于是他们完成了委托并揪出了背后隐藏的秘密,然后一举成名。
“让我们回到故事上吧。侦探的工作就是搜集情报,然后等待委托上门。运气够好的时候,我们甚至不需要出门调查,现成的情报就能够让银币钻进我们的口袋。而那一天,我接到的委托显然不肯轻易地把银币交到我的手上。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委托,我每个月能接到四五次——一个贵族弄丢了他的猫。我现在还记得,他描述说,那是一只毛色黝黑发亮,有着漂亮的黄色眼睛的纯种母猫,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的脖子上应该还带着那条漂亮的镶金的红色缎带。”
猫,无论在哪个世界,它都以一种神秘的姿态出现在人类的眼前。或许是因为环境的相似,这颗星球的公转周期与自转周期都十分接近另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所以这颗星球上的生物也几乎与地球没有什么差异——人类、马、乌鸦、猫、狗等等。差异只存在于更为细致的划分上,比如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波斯猫、暹罗猫等等,而那个世界也不存在长耳人,矮人之类的。
格里戈喝了一口河水,发出舒爽的轻吟,继续讲道:
“我没有丝毫迟疑,接下了那个委托。大概不会有任何一个侦探会想到事情会发生成之后的样子,有些画面至今印刻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那成为了我在成为牧师前的时光里见过的最为奇异的画面,没有之一。即使放在现在,在见到过数不清的异常或是邪物之后,那画面也能够名列前茅。或许是因为它打碎了我与真实世界的壁垒,才让我如此印象深刻,不过,我仍然认为即使抛开第一次,那也是我人生最为恐怖的体验。
“不重要的细节在我脑子里待不了多久,已经非常模糊了。我只记得,凭借非常的观察能力与推理能力,我很快找到了那只猫的踪迹——在一个老房子中。在刀锋城那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物,随时可能发生的暗杀事件与激烈的种族矛盾,让不少期望和平与安宁的人迁离了刀锋城,哪怕会因此失去城民的资格。数不清的房子被废弃,相当一部分成为了黑帮与佣兵钟爱的交易场所。由于老房子数量庞大,领主的卫队也难以一一排查。
“不过显然,我不会放过这些线索。在调查后我发现,那只黑猫很可能在那个老房子里住了下来,周围有不少人见过她。同时,那间房子很可能还是某个黑帮的场地——至少说,曾经是。你无法想象在刀锋城大大小小的黑帮生灭就如同潮起潮落,一批消失,又一批出现。只是因为头领的死亡,手下们就会作群鸟四散,然后投入到其他更可靠的黑帮。而因为索恩领主的铁腕,刀锋城中永远不会出现一个强大到能够反制领主的黑帮。
“一切调查完毕之后,我就挑选了一个天气不算好的日子,前往那间老房子。因为我担心我去往那里的时候,那只猫却跑出去晒太阳,所以特意挑选了一个她会安静待在住处的日子。虽然只是下着小雨,但是对于不喜水的猫咪来说,有足够的理由远离户外了。
“那间房子有相当的历史了,青苔和从墙壁裂缝中生长出来的绿植可以作证。房外的小小花园也是久经荒废,无人打理,被杂草与藤蔓填满,甚至遮挡住了原本用于通行的道路。不提房外的围墙,就连房屋本身的墙壁上都满布灰尘与裂痕,即使在雨水冲刷下,也带着一种肮脏的颜色。很难想象,那只生于贵族之家的猫怎么能够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
“我推开了门,没有上锁,或者说已经无法上锁了。门锁早就不知道被丢弃在什么地方了,门上只留下了几个钉子留下的孔洞。随后,是扑面而来的霉菌的气味,即使捂面前行,我也很难不吸入那些满布与空中的霉菌和灰尘。即使我在这个老房子里看到了蘑菇,我也不会感到稀奇。是的,我进入房子之后的记忆相当的清晰,从那时起,一种不祥就笼罩在我的心头,然而我忽略了他——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那种不祥的感觉是我后来往记忆里添加的还是当时就存在的。
“我也许不该给你讲这个故事,现在,我似乎又能听见我在昏暗中踩着那颇具年岁的木头地板,在吱呀吱呀地叫。”格里戈闭上了双眼,仿佛已经回到了过去。他的嘴没有停下,继续诉说着他的所见所闻:
“我想快点离开这里,无论是浑浊的空气还是不断呻吟的木板,它们都在催促着我离开。只要找到那只猫,那只该死的黑猫,我就能快点离开这里了!我点燃了随身携带的提灯,走进了客厅,在会客桌上看到了几根猫毛,以及灰尘被扫走的痕迹。随后我凭借手中的闪烁的灯光发现了地板上一串串小小的脚印,厚厚的灰尘暴露了她。那串脚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去。
“我跟随着那串脚印上了楼,却看见了更多的脚印——不是猫的脚印,而是人类的脚印,该死,我应该早点警觉起来的。人类的脚印躲在一层薄灰之下,相比猫的脚印不是那么明显,我还天真地以为这说明黑帮们已经离开了……多想想吧,我在一楼可没有发现这些东西,可那时,猫咪已经离我很近了,我似乎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声,我太过专注,以至于一头扎进了危险之中……
“楼上的房间不多,在我尽力控制着脚步,让地板不再惨叫的情况下,猫咪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的靠近——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很幸运,第二个房间中,我就在铺着厚厚棉花的床上看见了一个黑色的物体蜷缩成一团趴在床的正中央。我熄灭了提灯,并把它挂在腰间,以免被猫发现。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因此没能够看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接下来的画面也给我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
“当我踩着轻而缓的步伐,慢慢靠近黑猫时,我看见了一对明亮如黄金的眸子出现在了黑暗中。那只猫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就算是她红缎带上的金丝也没有这对眸子这样漂亮。当时,我愣住了,身形都跟着停滞,直到那只猫叫了一声‘喵——’。”
“猫叫不错!”维克插话,吓了格里戈一跳。
“你能够听完再评论吗?”格里戈捂着开始狂跳的心脏,不断地喘气。
维克尴尬地挠挠鬓角,说道:“我看你有些紧张,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这并不好笑。”格里戈长出一口气,调整好了心情,“倒不如说很吓人。现在,听我讲完接下来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讲述这个故事,让我讲完它吧。
“我以为她会跑,但是她没有,她等着我将她揽入怀中。我从来没有想过猫是那么冰冷的动物,她的皮毛宛如冻雨,吸走了我身上的热量,谁会喜欢这种宠物?当然,我后来才知道,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我将她抱在怀里,准备将她带出去,交到贵族先生的手里,领取自己应得的报酬。我回过头,看见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一幕——一个人影站在门前,即使一片昏暗,我也能感觉到,他面对着我。我开始后悔自己轻率的判断了,也许黑帮还在这里,这里并没有废弃。不过可以知道的是,黑帮绝对不会放过那些进入自己地盘的家伙——尽管侦探有时不得不偷偷潜入,但那时我们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而一旦被发现,结果往往不太好。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站在门边看着我。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和他就在这满是——也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的变化——腐臭味的房屋中对视。新的发现让我更是恐惧,甚至身体都开始颤抖,而他,还是一动不动,让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背对着我的了。就在这时,黑猫第二次叫了。”格里戈深吸了一口气。
维克这时其实很想插话问一句:“喵呢?”不过出于礼貌和对刚才不礼貌行为的歉意,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格里戈捏了捏手指,大概是有些冷。接着,他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段:“我们都知道,猫这种生物,具有一种不可察的魔力——也许是长期以来人类的认知导致了这种结果,从而实现了这种认知。总之,当黑猫叫了一声之后,那个黑影也开始回归它本来的形态。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肉酱面,用肉与酱料混合做出来的美味——不过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我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肉酱’。那个人影,他就像是骨头化成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瘫软了下去。然后,沉入了地面……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惊恐,我因为恐惧而感到口干舌燥,因为恐惧而感到四肢僵硬。所以,当我做出反应的时候,我跌倒了——发现了真正令我恐惧的事情——我也瘫软了下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骨头变成了脓水一般。同时,我的双脚不只何时已经沉入了地面,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皮肤,乃至肌肉与木头地板相接触的诡异感觉……一切也就到此为止。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被牧师和医生环绕了。”格里戈睁开了眼,看向维克,说道:“实际上,牧师们放着我不管也是可以的,在他们已经处理掉那个房屋里的异常之后,我说的话是不会又人相信的。与你不同,我不是贵族,参与又不算太深,没人会考虑我的感受。不过很幸运,希林主教看中了我的能力,他恰好在刀锋城,也听说过一点我的名字。在那之后,为了得到一个真相,我成为了牧师。
“怎么样,这个故事?”格里戈微笑地看向维克,不过此时的微笑不那么纯粹,夹杂着一丝未褪的惊惧。
“猫呢?”
“……她应该也被圣教会救了出来,但具体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这就是你全部的感想吗?”格里戈显然没有想到维克会关注这一点,愣了一下才回答。
“听起来,你非常有说书的潜质……”维克望了望马车外,虽然还是白天,但显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这个故事很短,但你却说了很长一段时间。”
“说书?”格里戈大约是没有听过这个维克现造的词汇。
维克张开嘴,看着格里戈,眼珠子不断地转,好久才说道:“就是……像诗人一样在酒馆讲故事,不过他们只讲故事,不唱歌。”
“听上去是那些老佣兵的工作。”格里戈笑道:“不过既然你这么夸奖,我就再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说过风巢城的黑龙的故事吗?”
“略有耳闻。”维克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本《风巢城记录》,同时花了半秒钟回忆了一下图书馆中的朋友。
“或许,那才是我第一次与魔法世界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