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宫。
五更天,宫外万籁寂静,黑漆漆一片,宫里已然灯火通明。
李世民身着赤黄窄袖、圆领袍衫,配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临朝听政,文武百官皆分列左右。
“陛下,臣有事启奏。”
说话之人正是军器监正监方拓,年近四十,小个子,而肚子很大,看起来就像会走的泡菜坛子。他身着深绯袍衫,手执象牙笏板,起身出列,躬身禀报。
“爱卿请讲。”李世民狭长明亮的眸子极快地扫视了跪坐朝堂的百官一眼。
方拓圆滚滚地脸庞带着难掩的兴奋之色,朗声说道,“军器监派出钉有马蹄铁的战马,始出长安,终到洛阳,往返近一千六百里地,马蹄完好无损,蹄铁亦牢固无比。”他顿了顿,猝然间跪地高呼,“臣为陛下贺,大唐万胜!”
众多眼观鼻,鼻观心的臣子,正精神集中,心不旁骛地等待皇帝发话,却被这一声高呼惊到,但此时不容他们多想片刻,纷纷拜倒,“为陛下贺,大唐万胜!”
“众爱卿请起。”李世民甚是满意,一双龙目掠过众人面庞,“自朕登基以来,可谓喜事不断,马蹄铁便是第三件大喜事!”
诸位臣子起身后,一位面白又儒雅的文官出列,见他犀带金鱼束紫袍,其上绣无枝叶散答花,可谓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此人正是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他笑眯眯地开口,“臣冒昧求问陛下,第一件大喜事乃远山侯姜玄进献的神物马铃薯,可未曾听闻...第二件大喜事。”
“这第二件嘛...”李世民英俊地面庞溢出丝丝笑意,卖了个关子,“自然还是那远山侯的功劳。”
话毕,大殿内一片喧阗,百官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只露过一次面的姜玄。而一位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宽额阔脸的官员却出声儿了,“恳请陛下解惑。”
“钢,远超大唐所能锻造的钢!”李世民略带着些许骄傲,淡淡说道。
此话一出,犹如在众臣子头顶炸了个响雷,将大殿内的百官震惊得像一根根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先前说话之人,正是撺掇李建成要杀死李世民的魏征,此时他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像生根似地坐在原地,喃喃道,“这等奇才,果真是昆仑神山走出的谪仙人么?”
今日之前,他并不太关注少年本人。进献祥瑞之事,他只当是少年得了其师门的便宜,换一个人来,同样能坐上远山侯的爵位。而杀人逃生与惊人诗才,他也认为少年不过是一个机灵点的孩子罢了。
可现在事实证明,换个人来或许也能进献马铃薯、打造马蹄铁,但炼钢确是实打实的技术活儿,并非常人听听看看便能摸索出来的东西。
昆仑来的少年,很不简单。
魏征很想找面铜镜,瞧一瞧此时自己脸上究竟是何等表情。他与李建成有君臣之情,人死不过寥寥数月,而整个人间似乎变得大不相同,莫非这就是天注定?
李世民自然注意到魏征异样的表情,他有些不悦地开口,“魏爱卿,此等大喜事,你为何怏怏不乐?”
“臣因太过震惊而失态,还望陛下恕罪。”魏征悚然一惊,忙扑倒在地。
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内里原因,李世民不愿因此事与大臣锱铢必较,轻哼一声,“起来吧。”
魏征这次学乖了,回到位置后收拢心绪,颔首垂目,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众人的欢乐便是他的欢乐。
位列文官首位的男子,约莫五十上下,额头饱满宽广,鼻梁挺直颧骨高,牛角方。生来就一副位极人臣的富贵模样,他拱手一拜,“陛下,昔仲尼,师项橐,彼时圣公也不过七岁稚童。”他顿了顿,又道,“后有甘罗十二岁便被始皇帝封为上卿,远山侯此人虽年幼,却胸怀大才,不妨召其入朝为官,岂不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朝臣齐齐看向一语惊人的邢国公,即中书令房玄龄,任谁也无法想象一向沉稳果断的首席宰相房公,会如此孟浪地举荐姜玄。
“陛下,臣附议。”一位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漆刷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戴着黑色展脚幞头官帽,身穿紫色袍衫、束金玉带十三銙,腰间悬挂一金鱼袋,气度相当不凡,他娓娓说道,“臣以为房令公所言极是,有才不在年高,此等少年俊杰,理应入朝锻炼一番。”
朝堂又涌起一阵骚动,房玄龄的孟浪已惊骇众人,却不曾想到兵部尚书杜如晦,堂堂蔡国公也大力举荐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远山侯姜玄。
李世民倒未预料到自己的左膀右臂居然如此看好姜玄,他有些诧异地望了二人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始终带着笑意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见状,不假思索地说道,“臣赞同房令公与杜尚书的提议。”
“诸位爱卿可有不同意见?”李世民锐利的目光巡视着殿内大臣的各色面目。
缄口不言的武将里,终走出一人,尉迟恭瞥了几眼左侧的文官,略显粗鲁地禀告,“陛下,常言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便知。不妨给他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好让那些心怀不满之辈心服口服。”
“敬德,慎言。”孔武刚健的秦琼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程咬金其实不愿姜玄太早步入朝堂,但此时他再出言反驳也无济于事,只好随着尉迟恭的节奏搭腔,“臣附议。”
李勣与秦琼紧随其后,“臣附议。”
李世民玩味地盯着大殿内一众肱股之臣,而后笑了笑,“看来诸位爱卿皆是惜才之人,此事朕自有考量,容后再议。”
朝臣面面相觑,本想有文官武将的大力举荐,那少年入朝一事必然尘埃落定,却不曾想到皇帝陛下又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
但他们都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来自昆仑的少年除非自毁前程,否则将来在朝堂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
散朝后,李世民踱步来到丽政殿,他挥退欲知会长孙皇后的女婢,步履轻盈地迈向珠帘后,慵懒地斜挎在床榻之上,闭目假寐。
仙姿佚貌的长孙皇后见状,放轻琴声,顿时殿内犹如一泓清泉,缓声流淌。良久,李世民懒懒地说,“没想到那小娃娃的人缘倒是不错。”
长孙体态优雅地坐在床边,双目顾盼生辉,轻笑一声,并未言语。
李世民自顾自地说道,“朝臣提议召那小娃娃入朝,我却有些犹豫不决。”
“二郎在担忧什么?”长孙一双柔夷轻捏着他的肩膀。
“朝堂是个大染缸。”李世民摇摇头,“那小娃娃看似少年老成,精于世故,实则赤子之心,秉性纯良。可一旦步入朝堂,必将身不由己。”
“雏鹰最终还是会翱翔天空。”长孙微笑,话锋一转,“二郎可答应我要收他为弟子的。”
李世民哑然失笑,“倒是差点把这茬忘记了,所以...观音婢也觉得此时入朝早了些?”
“站在师傅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早了些。”长孙坦然回道,“但朝堂之事,二郎切不可与我谈起。”
李世民算是听明白皇后的意思了,作为师傅她不希望现在就把自己徒弟丢进染缸。但又不愿她的想法影响到朝堂决策,这有违她不涉朝政的原则。
“此事再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