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外的车道是这天底下最适合挽马行走的车道,年初整饬车道的行为放在往年,一般称为劳民伤财,放在如今却只剩下不绝于耳的称赞。
天子的脸面也在这次工程中得到了完美的满足,皇上一道谕旨再次嘉奖了工人以及包工头——清石楼二层那三位中的胡大人,也就是将作大将。
随后天子亲自骑马走了一遭,向天下宣告他热衷于养马事业和击退匈奴的决心。
一幕幕在萧宰相的眼前浮现,这个果断而隐忍的天子深得他喜欢,侍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烟云,他亲手打造的帝国如今要亲手将他埋葬。
他本来已经看开了,可如今乘着马车打这条路走过,他的心思冲破年龄的限制,又活跃了起来,比如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
“天子不仁。”
萧宰相从车窗缩回头,然后用厚厚的布帘盖住疯狂涌进的寒风,这寒风就像以前视察边疆时的遍地灾民,一旦闻见车上糕点的味道就一窝蜂扑来,哪怕明晃晃的刀剑也吓不退他们,反倒是助长了求食的勇气。
天子当时只有一个命令:杀。因为他的威严不可侵犯,或者说这些人民已经成为了帝国的负担,他们即使活着,即使逃到繁华和谐的长安城,也只不过是换了个颠沛流离、落魄至死的地方。
“我记得您当时最欣赏皇上这一点。”
对面的黑衣人嗓音极为沙哑,一种病态的沙哑,显得非常疲倦。黑衣人并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像一只蜘蛛攀附在马车顶篷。
“最是帝王无情家。”
萧宰相难得皱眉,每当他皱眉总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怎么想到他会和高祖一样,连我们这群老人都不放过。”
“他连孩子或许都不会放过。”
“胡说,虎毒不食子!”
眼见着萧宰相从皱眉苦笑到愤懑不平,黑衣人似乎脸上多了几分不屑,特别是在窗外响起第一道惊雷的时候。
“打雷了。”
他说,“夏天的时候匈奴人会走到极北之地,那个地方只有夏冬两季,牛羊将会在那享受最鲜嫩的牧草,从冰雪之中存活下来的小草会给予匈奴人最顽强的意志。”
萧宰相知道他的意思,冬天胡人南下而牧马,并化身最可怕的强盗,夏天他们北上至极地,攫取大自然最丰厚的馈赠,那是一种用尽一切与天地抗争的意志。
当然,数千公里的奔跑使得他们的马儿极度健壮,也使得汉人红了眼,倘若让汉人带着马儿跑上千里——这是不可能的。不仅仅是山川丘陵阻拦了去路,更多的是地上没有那么多的牧草。
“我大汉沃土千里,地大物博,奈何唯独在马这一项上,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匈奴人。”
萧宰相不免一叹,“中行说,这几年我按照你信中所说,大汉多了无数个马厩,也将从匈奴夺来的马儿育了一代,我大汉兴隆指日可待!你说,皇上怎么就舍得杀我?杀我一个老头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杀我全家?”
“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中行说摘下闷热的黑头套,准确来说是一圈一圈缠绕的纱布,唯独漏了一双狡黠的眼。他畅快呼吸了一口属于大汉的新鲜空气,并且再度遥望宏伟的宫城,“皇上想要的不是你的人头,而是你手中的权力。”
“老夫兢兢业业一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萧宰相眼中又泛起回忆,突然回忆伴随马车外的雷声顷刻退散,“难道,太后她——”
“太后以外她养的是一只兔子,却没想到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中行说抽出一块青石板,纸上丹青稍稍被汗水模糊,隐约可见描绘着一块暖黄的琉璃宝玉,“你可知道当年送出去的人是谁?”
萧宰相不以为然:“不过是富阳王的女儿,清花郡主。”
“当年我和郡主三月出发,四月到的幕北王庭。”
中行说脸上露出越来越兴奋的表情,他呼吸急促起来,“可是郡主她,次年一月便诞下一子,至今还被匈奴人视作妖邪!”
“这绝无可能!”
萧宰相猛地站起,他浑身都在发抖,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兵荒马乱,长安一片死静的年代。那时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狠辣如蛇蝎,幼小的天子站在前面,年老的宫妇坐于珠帘,一道道上书呈进去,一道道指令送出来,这种局面一直维持了很久。
直到天子十岁那年,死了一个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人。
“我们该走了。”
出声打断宰相回忆,中行说表情冷漠,眼里一片清明,可任谁都知道他内心有多么澎湃,当年天子一封圣书将他无情丢到匈奴,谁能想到赐给了他多大一个任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只要——
一阵风吹过,未央宫外那条美观的车道依然是那么干净如洗,连着周遭长势不太好的小麦构成绝美的画卷。
休止】
“不能再杀了。”
这已经是三殿下第四次跪在宣花殿外,“父皇,真的不能再动了,如今朝堂人人自危,职位也缺了大半,当务之急是广纳贤才啊!”
里面砸来一筒竹简:“那你去给朕找,董先生不是说他儒家尽是英才,都带来给朕瞧瞧,但凡是有一个废物,斩!”
三殿下捡起竹简,从容退下:“儿臣告退。”
内里又传来高呼:“宣——郎中主父偃觐见!”
主父偃一袭布衣,遥指偌大羊皮纸,纸上尽是大汉国土:“吾皇,藩王二十万兵马齐聚,不日开拔北疆,是时候大一统了!”
天子面露难色:“可如今朕手中人才奇缺。”
主父偃笑容满面,摸出一捆小竹节,只有手指长,竹节用鱼线穿过,一块一块吊在半空,每一个竹节上都写着一个名字:“臣走访燕、赵、中山等十六诸侯国,受尽儒生冷落,这其中——”
“是爱卿求朕赐死之人,朕准了!”
“非也,是有德之人,且嫉恶如仇,心直口快,不善结党营私,可为陛下所用之人!臣斗胆恳请陛下,尽数委以重任!”
天子沉思片刻便开怀大笑:“爱卿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竟然让朕广纳诸侯贤才!”
“是为一统天下耳。”
主父偃腰杆挺的很直,他朗朗道,“如今皇上去了法家一脉,又独匡扶儒家正统,势必得再寻一猛虎,与儒家相互钳制。”
“那依爱卿所见?”
“王家可。”
“韩芜湖那位弟子?”
“正是。”
天子突然心思重重,他不停摩挲着椅子把手,显得有些紧张:“你说,朕这样真的好吗?想当年小湖畔聆听芜湖子教诲,他才四岁。只有他不畏惧朕,也不畏惧朕的母后,终日同朕嬉戏玩闹。”
主父偃不喜:“怪就怪他只有一个女儿。”
“赐给据儿如何?”
“太子背后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沁儿?”
“三殿下得了王家助力,恐心术不正。”
天子长叹:“择黄道吉日,替朕选秀女入宫吧。”
“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