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历皇帝同寿宁公主在御花园聊天的时候,从沧州府往北京德胜门的官道上来了一队马车,马车上摆放着各种新奇工具,以及大量的托盘和地牛叉车,惹得不少百姓围观。
队伍的首辆马车之上,还插着杆大旗,上书顺通镖局四个大字,押运镖车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眼神凌厉的汉子,从镖头到镖师,都习警惕性十足的看着周遭的百姓。
在官面上没有丝毫名号的牛富贵,在张雪年的队伍里,却毋庸置疑的拥有者绝对的地位,骑着一匹枣红马,心情很是舒畅。
从当初在沧州府饿的吃不上饭开始,牛富贵就想过领着弟兄们造反,是张雪年数次成功阻拦自己,还将自己跟弟兄们领上正路。牛富贵本质上还是普普通票的百姓,能有一口吃饱饭的机会,他是不愿意杀人扯旗造反的。
但张雪年心里明白,人都有野心,一旦见识过未曾品味过的风景,那些美丽的影子,就会一直在你的心头萦绕。
用渣男的话说,就是爱过,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张雪年本意是让大哥在天津卫再呆一段时间,可眼下京师仓储需要押运一批重要物资进城,担心被其他势力觊觎,所以牛富贵选择亲自带队,事先并未告知张雪年。
牛富贵贫苦出身,眼下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京师的花花世界,京师经过多少代人的积累,繁华之盛,根本难以用言语言表。
今日他领着弟兄们入京师,远远的望着城门和源源不断的人流,就感慨的对身边的弟兄说,“我等富贵皆系二当家一人之身,镖局、帮派弟兄,皆要以二当家为尊。”
晌午刚过,他领着镖师进京,在镖局安顿好,在当地掌柜的嘴里得知,张雪年去拜访孙承宗了。
镖局的人接触的达官显贵比较多,有消息灵通的,跟牛富贵说:“听城里的富贵人家少爷说,二当家成了笑柄,一个捐来的监生,却要实打实的去国子监读书,很是看不起。大哥既然来了,要不要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家伙。”
牛富贵却已经脱掉了当日初出茅庐的那份幼稚,“他们说他们的,与我们何干?我们踏踏实实做生意,驮着老二往上走,他的位置越是显赫,我们越是安稳,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吃醋陛下的赏识罢了。”
众镖师这才散去,时间一晃便是下午,夜幕将至,张雪年这才回到镖局。
“大哥,你这来的倒是挺突然。”
“嘿嘿,怎么不欢迎大哥?”
“屁话,咱兄弟谁不想着富贵同享?”
“你走之后,有批货要送到京师,阎应元找我说,有人要打这批货的主意,我就自作主张亲自押运,杀退了四波探子,什么人都有,有晋商的,有努尔哈赤的,其他的分辨不清,不过这大明真的是要乱,京畿之地,短短百余里,就能乱成这样。”
张雪年蹙眉,陪着大哥牛富贵喝了些茶水,刚叫来晚饭,尚未进食,就听守门的镖师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位公公前来宣旨。
“曹公公,咱这真是缘分。”张雪年三见曹化淳,这位曹公公虽然干的都是些跑腿的活,但是能给皇帝跑腿,那可真的是前途无量,张雪年自然不会慢怠他。
曹化淳一如既往的和气,朝张雪年摆摆手说道:“张大人,陛下口谕,让你进宫见驾。”
“那我赶紧备车,与公公同行。”
曹化淳笑道:“备车何其慢也,骑马。”
“也好。”
张雪年倒是没想到,曹化淳跟着镖局走了两趟,竟然学会了骑马。
二人一路并未多言,张雪年心里琢磨着,万历不是那种心急的帝王,大半夜的找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莫非是天津卫出了岔子?自己见到皇帝是该磕几个头?然后喊几句万岁?
曹化淳仿佛知音一般,在一旁说道:“张大人,皇爷不喜俗礼,你是外臣,见面叩首,呼万岁,起身便可。”
张雪年在锦衣卫颇为出名,有守门的大汉将军拦住张雪年多说了两句,“张大人,最近糟心事儿多,出言要谨慎,切莫在平台冲撞了陛下。”
“且宽心便是。”张雪年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大汉将军,只能抱拳以做感谢。
张雪年以非昔日官场小白,知道平台召见可不是平常的君臣召见,那可是皇帝向阁臣们咨询国事才有的待遇。
莫非陛下觉得我天赋异禀,要直接给我个大学士做做?
张雪年心里想的美,不经意间,就过了建极殿,到了云台门。
见到万历皇帝的时候,与自己想象的场景大不相同,按照小时候电视里演的那样,万历应该坐在盘龙宝座上,身后有一群不阴不阳的太监拿着伞、扇列在两边,旁边儿还有锦衣卫拿着大金锤子虎愣愣的戳着。
眼下这位万历皇帝,年纪五六十岁的样子,头戴网巾,保不住边缘的白发,一脸的皱纹,身材略微发胖,正拄着拐杖遛弯。
见小太监要去往古铜仙鹤里放血檀香,立刻被万历何止,对小太监吼道:“香不花银子?赶紧给朕滚出去。”
张雪年在丹犀上看的真切,心想这皇帝陛下的性子,也真是……不俗。也真的是难怪了那些与他相处的大臣们了。
试想一位满腹经纶的士大夫,跟陛下正文绉绉的说着之乎者也,陛下忽然喊一嗓子,把香灭喽,费钱!是何等的尴尬场景。
“臣张雪年叩见陛下。”
拄着拐杖的万历皇帝,打量了张雪年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这位沧州府出身的少年生平喜好他早就摸得清清楚楚,包括他偷盗自己福禄膏的事情。但他对这少年并不反感,尤其是他在那般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中,还能想出生意,领着一群弟兄走出一条活路,甚至还解决了天津卫的大难题,在万历看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今日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是张雪年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精气神,让万历对张雪年的印象到了几个极佳的地步。
张雪年的皮肤白皙,虽然骑马赶至,却看不出任何风尘之色,下巴略微有些圆润,一看就很有福气,额头很是宽阔,一双浓眉,带着刚毅的神气,万历将张雪年看了一个遍,恨不得将自己那位锦衣卫中的灵魂画师痛打一顿,这般俊朗英武的年轻人,在他的陛下太过于糟蹋了。
“天津卫暴乱,漕运紧张,卿辅助徐大人不辞辛苦,组织人手,又为朕灭了鞑虏三百精骑,忠勤可嘉,又闻卿饱读群书,安抚流民,可谓忧国忧民,朕心甚慰。”
换做旁人,万历这般三言两语,大概早就会激动的痛哭流涕,但张雪年表现的却很淡然。
“食君之禄,解君之忧。”张雪年回答道。
“说人话吧。”万历敲了敲玉阶,“这一套朕都听那些老臣说腻了。你真以为你偷朕福禄膏的事情,朕不知道。”
这种事情如何瞒得住,但是当张雪年成为锦衣卫百户那一刻,他就知道万历没打算追究这事儿,当下继续说道:“臣本意只想做个安稳的富家翁,奈何时局动荡,环境日益戡乱,臣在乱民和陛下之间做了抉择。事实证明,报皇帝陛下您大腿的感觉很不错。”
万历第一次见到有人这般跟自己说话,心中倒没有火气,反而感觉趣味横生,“何为抱大腿?”
“陛下可以理解为识时务。”
万历皇帝何等聪明,听张雪年这么一说,自然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苦笑着摇摇头道:“朕的腿可能比一个百姓,千百个百姓要粗,但终究比不过千万百姓的。”
说道这里,万历叫太监拿出一副契约,“朕穷,也没啥赏你的,这份契约你收着,以后内廷会派人查账,你这也算是皇商了。朕还是那个意思,朕投资你,只要三成利,从你开始,每代子嗣,朕要加一成,至张家只剩三成为止,你可愿意。”
“臣谢主隆恩。”张雪年知道这是实打实的天恩,不磕个头,对不起万历的大方。
万历却用拐杖挡住了张雪年,“行了,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何用处?给朕弄来银子,才是真的良臣。”
一听皇上这样说,语气中充满了渴望,张雪年忽然来了勇气,也忘记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有神的弯折万历,声音洪亮道:“陛下,别的咱不敢说,这搞钱咱是一把好手。”
太监们一听都惊了,之前这么跟陛下说话的臣子或者是太监,确实做到了能搞钱,可现在都凉了。
大家看向万历,却见万历面色红润透亮,很明显是内心舒坦,不过万历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对张雪年说道:“能弄到银子,还不惹到天怒人怨,一般事情朕都可以给你顶着。”
张雪年也意识到这位帝王的与众不同,他对于大明的朝廷的穷非常理解,没过多久,万历又说道:“对于辽东的事情,你有不少看法吧?现在不少臣子说要招抚,也有臣子说要打……”
张雪年一听脑仁都疼,这种国策性的事情是我能操心的吗?
结果万历跟了一句,“这都跟你没什么关系,朕自有主张。”
张雪年的表情分外精彩,皇上你是真的皮啊。
老皮老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