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事物总是短暂的,昨日的一切欢愉就像记忆中的蓝月亮。
天色微明,太阳还没有升起,可是空气里早已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阴郁的日子。草上也已掩盖了灰色的露水,早起的云雀高转着歌喉,而在遥远的天际,则有最后一颗巨大的晨星正凝视着苍茫,犹如一只孤寂的眼睛。
以安适、祥和为主基调的圣城与维也纳的环境毫不相同,在这座白色的光明之都中,希利尔斯只能感受到孤寂,漫长的孤寂。
一回到圣城希利尔斯一下子就又变的沉默了,话明显的变少了,走在圣城的街道上也无心观赏两侧的景致,目不斜视的凝望着圣山的方向。
不久之后,一个异常年轻的男子正向山顶的教皇宫缓步走来,少年的每一步都不快不慢,显得格外沉稳,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近乎一样。
步履相当的脚步在圣山的最高殿堂前停了下来,随后再骑士充满敬意的目光中踏了进去。
圣殿中毫不例外的坐着一位老人,老人的桌前摆着一柄宝剑与一块上好的绸缎,而此刻老人正手捧着一卷有些古旧泛黄的书籍细细的读着,不时用手扶了扶自己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老人的眼下有些许微不可查的浮肿,这大概是疲劳所导致的。
“教父”希利尔斯走上前一步恭顺的低下头,与昨日那轻快的小鸟儿判若两人,令人不敢辨别。
“回来了?”老人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声问道,少见的话语中没带苛责的意味,这让已经做好受训准备的希利尔斯反而觉得有些不适“昨天去哪儿玩了?”老人问。
“维也纳”言简意赅的回答不带一丝粘度,给人一种精干的感觉的同时也让听者不免有些失落。
“玩的开心吗?”
“还好”
“有买什么有趣儿的东西吗?”
“没买”
机械性的问题与机械性的回答,这已经近乎成了日常,这丝毫没有营养的一问一答令听者都不免觉得过于乏味。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老人摘下了眼镜,看了一眼希利尔斯,将眼镜折好放进了收纳的合资内。收好眼镜,老人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自然的搭在身前,两肘抵在扶手的内侧,静静地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希利尔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序“……我错了,我不应该哄骗阿德里安主教带我去维也纳,不应该枉顾你的意志私自离开教廷。”希利尔斯坦然的承认道,但过于坦然的背后不免少了些许歉意。
“你总是这样坦诚真的让我很难办。”老人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额角“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做做样子呢?”老人埋怨道“你总是没有一点趣味。”
“因为那会让您找出一个新的理由来指责我的幼稚行径”希利尔斯一板一眼的答道“更何况一个谎言已经让我内疚了,再多的谎言会让我无法承受内心的自我诘责与拷问。况且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我不希望我活在痛苦的荒诞之中。”
“你总是有你的理由”老人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老人蹙了蹙眉望向希利尔斯,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与紫色的漂亮眼睛对上了。
“这是第一次”
老人两手搭在扶手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叩,有节奏的敲击声回荡在沉寂的圣殿,此刻这不住的敲击声在殿堂内就好似黑夜来临前的晚钟。
老人似乎在思索,半响没有继续开口,希利尔斯也保持着自己应有的姿态,一动不动的宛如雕塑。
良久,老人叹了口气“看在阿尔兰多的面子上,也鉴于你的坦诚我并不打算惩罚你什么,但是我不希望有第二次,我不希望我的宽容成为你放纵的农药。你长大了,你有了自己的选择与判断,你应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说是吗?英诺森枢机?”
其实此刻的阳光尚好,殿内的阳光也很充沛,温度较昨日也高了不少,只是在这样舒适的外部条件下,殿内并没有人感到愉悦,明亮的殿堂并不明亮。
“您说得对。”希利尔斯应和的露出一抹微笑“我不会忘记教父的教诲。”
“这样最好”老人直起身子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四肢“要知道培养你花费了我们多大的精力,整整十余年,我们可不想再耗个十年,但愿你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
“是,教父。”希利尔斯欠身应道,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的缓缓收敛,类似的话语他听了无数次了,虽然他知道其中包含着老人的敲打和殷殷期盼,但是这话语还是不可救药的像沉重的石头一样压在了他瘦弱的脊背上,令他负重于自己身体的数倍前行,压得他近乎垮掉。
“过来”老人招呼道“你的手总是比我巧的,帮我个忙,帮我把它包好。”老人伸手指向了桌上的那柄剑,希利尔斯的目光也顺着老人的手指看了过去。
那是一柄漂亮的长剑,剑鞘镶嵌着温润的宝石,极尽优雅与尊贵的同时也带着一丝古朴与沉稳。
希利尔斯走上前,拿起老人桌上的绸缎铺在桌面上,双手捧起剑,小心翼翼的将剑放在绸缎的一角,用布一点点的卷着剑,绸缎渐渐裹住了剑身,同时绸缎背面的纹案也渐渐显露了出来,绸缎的中央有一枚纹章,同样的十字与鸢尾花标志了这枚纹章的出处,希利尔斯的动作顿了一下。
修长的手指细细的将手中作为礼物的剑包裹好,并在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教父,好了。”声音在温润与清冽之间徘徊,希利尔斯双手捧着包装好的剑递到了老人的身前。
“你应该已经猜到什么了吧?我聪明的教子。”不知什么时候老人踱步到了希利尔斯的身后,希利尔斯依然保持着恭敬进献的姿势。
“……”沉默似乎是万能的答案,他可以表示主人因羞涩而难以启齿的内敛,更多的是表示主人无言的反抗。
“你猜的不错”老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从希利尔斯手中接过了那柄被包装好的剑“你要有一位兄弟了,开心吗?”
“兄弟?”希利尔斯故作不知的疑惑问道“我哪里来的兄弟?”
老人深深的看了一眼希利尔斯,转身向圣殿外走去,希利尔斯抿着嘴跟了过去。
似乎生在神圣之中的万物都能得到升华,即便是本不出众的鸢尾花,因为人们的垂爱和得天独厚的福泽,在圣山之上,朝阳的灿烂余晖之下,也尽显孤傲与圣洁的光彩。
“确实不是你的亲兄弟,都没有找你的父母,怎么可能知道你的兄弟是谁?”老人不愠不火的开口说道“你很想找你的亲生父母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努努力,我不介意你多出来个亲生父母。”老人侧过身面无波澜,似乎真的不介意这件事。
父母……
他的记忆里依稀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是一个美貌的女人,他仅仅记得这个,具体的容貌也已经形容不出来了,他只记得这个女人经常叫自己希尔,在他更为年幼的时候……不过,他三岁的时候就和她走散了,他站在原地等啊等,最终也没有等到那个可能是他母亲的人回来找他……
“不了,谢谢教父的好意。”希利尔斯怔了一下,随后笑了笑“我的心里只有教父、神明与信徒,已经装不下其他了。”微微低头,虔诚而恭顺。
这倒也是实话,他确实对父母没有什么概念。在受到的教育里,从没有人跟他讲过父母,经常在他耳边提及的便是他的教父,他所信仰的神明,以及神的信徒和异端与异教徒。
他也从未想过要找什么父母,那对于他而言未免太遥远了,也没有人对他讲过要替他找寻他的父母,似乎所有人都认定能成为冕下承认的教子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了,至于所谓的父母,似乎是个多余的东西。就连他也是这样认为,即便他对自己的教父颇有微词。
老人不置可否的笑了下,他也就是随口一提罢了,也没有真要替希利尔斯找寻亲人的意思。
毕竟人都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凡是人无一例外,人皆有自私的一面,至高无上的圣座也是一样。他怎么能忍受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乖巧孩子被人横插一脚抢走一半呢?哪怕对方真的是他的孩子的父母也是一样。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替希利尔斯找另一个可依靠的港湾。
“其实我真不介意的,如果你需要的话。”不过老人依然如此说道“毕竟那是你的至亲多一个可能会关爱你的人也好,总不会孤零零的。”
“有教父的关爱与教导,有神明的光辉照耀,有信徒虔诚的膜拜,我并不会感到孤独。”希利尔斯诚恳的说道,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吧,虽然有时会感到乏味,也会感到孤独,但并不会感到心灵的空虚,虽然他之前有所动摇……
如果没有装傻和后两句的话,我想我会被哄得更开心……
老人不动声色的瞧了眼希利尔斯,并没有表态,类似的话他已经在希利尔斯口中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即便知晓是真心的,未免也会感到食之无味。
“萨迪奥将要来教廷,他要留在教廷一段时间,陪陪我这个孤寂的老人。”老人也没了和希利尔斯周旋的心思直言道。“为了防止你孤独,他会成为你的好伙伴……”
希利尔斯紧紧的抿着嘴唇,没有影响到原则性的问题他通常不会出言反对,这次也不例外,所以只能用无声的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
“你不愿意吗?你不喜欢有一个哥哥来陪着你吗?”老人的语气有了些许变化,少了点平时的温和,多了几丝埋怨。“很快你就要有一个哥哥了,你难道不为自己有个朋友而感到开心吗?”
“当然没有”希利尔斯费力的勾起嘴角,牵强的笑了笑,违心的否认道。“我很乐意与伯爵大人成为朋友,他一定极为优秀。”
也许是希利尔斯的演技太过拙劣了,老人一眼就发现了其中欺骗的意味。
“但愿你是真的感到高兴。”希利尔斯垂着头没有言语,老人皱了下眉继续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他会是你的兄弟,你的哥哥而不是你的敌人,知道了吗?你要友善的待他。”
“是,教父,希利尔斯谨遵教父的教诲,是我太狭隘自私了。”希利尔斯轻声应道,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从老人的话语中听出了意思申饬告诫的意味。
也许是我太自私了吧……
如圣徒一般的心灵总是会习惯性的自我拷问,让这颗本该充斥嫉妒的心灵抑制下了自己的嫉妒,徒留下了酸涩。让年少的心灵生出了即将作古的沧桑。
希利尔斯的眼里少了些许阴霾,只是眉宇间又不经意的多了几许忧郁与孤寂。这一点小变化老人自然看在眼里,不过心满意足的老人并未放在心上。
“教父,那伯爵大人什么时候会到呢?”希利尔斯说“我想我可以提前准备一下,让大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的孩子,你或许用错了一个词语,我们是欢迎久未归家的孩子回归家庭。”老人纠正道。
“是”希利尔斯露出了笑容,不过那笑容有几丝是甜腻的几丝是酸涩的就不得而知了。
人是不可能攥紧拳头微笑的,希利尔斯藏在袖袍内的手紧紧的攥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伯爵会来?尊敬的伯爵来参加枢机会议吗?”希利尔斯笑了一声,罕见的在话语中带了些许火药味“不过教父,这是枢机会议,可不是大公会议。”
“这么激动做什么?”老人略含深意的看了一眼希利尔斯“他年末才会来,我不过是提前替他准备些礼物。”
希利尔斯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在如往常一般的告别后,希利尔斯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而老人却再次回到了圣殿。
身后的鸢尾轻轻摇曳,在风中倾诉着自己的心语。
“他不类己”老人如是对自己最信任的执事说道“如果他刚才反对的话,萨迪奥呆在拜伦也没什么。”
这对于一个管教过度的家长而言是最痛心的结果。在他看来,这个孩子终归还是偏懦弱了,不论是作为一位大主教,还是作为他的教子,他的孩子本可以拒绝那位伯爵的到来,即便那是他的侄子。
洛佩斯嗫嚅了一下,终究也化作了奇异的缄默。
只有老人幽幽的望着在圣殿跃动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