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圣之中我只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离祂越近,影子拖的越长,我逃开时被自己的影子一路追赶。”】
暮春虽然不及夏日那般炎热,但正午的太阳一样燥热,就连被惊喜照料的鸢尾花似乎都萎靡了些许,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不过所幸花架给予了一片难得的余阴,让人们可以片刻偷闲。花架上布满了青藤,青藤顺着花架自然的垂了下来,春日的青藤有着的柔软的卷须,细嫩的枝丫呈现令人愉悦的嫩绿色,微风拂过,垂落的稚嫩支条轻轻的摇曳,嫩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在微风中舞蹈。
与不久前在圣殿铿锵有力的侃侃而谈不同的是,私下与自己教父相处的时候是另一种静默,这尝尝会让伴在二人身侧的人感觉有些荒谬。这完全不像是有着最亲密关系的二人应有的相处方式。希利尔斯的缄默与老人的生涩与冷淡让他人可怕而可悲,而生活在其中的二人却浑然不觉。
“你说的话我表示认同,不过我想你应该在应有的时刻保持自己的沉默,不要将你的心思毫无保留的向人倾诉。最起码动动你的脑子,不要再出现这样非黑即白的话语。”
正午的阳光下,老人依旧钟情于他心爱的花朵,那与他的孩子无异。
温暖并逐渐炽热的太阳所带来的温度,并不能温暖这一对本该亲密无间的教父与教子。
老人期许与赞赏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那仿若浩淼云烟已然被暖风吹散,似乎那期许也不过是同以往日常性的对外宣扬一下二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硬,告诉人们,他对自己的教子并非漠不关心,而是蛮好的。
炽热的心被没有温度的话语浇灭,仅剩下了余烬。
【光明透过这个世界,透过圣徒被无限放大,圣徒的泪水中包含罪恶,余烬在阳光下诞生出希望的火焰。——沃兹基·夏便德】
圣徒之心让他情不自禁的怀疑自己,在恍惚一瞬后,望着老人远去的身影,希利尔斯冷却的心再次如磐石一般坚定。
正午的阳光直直的照在下面,在浩然的光明下,潜藏着可见的阴影。
希利尔斯凝视着阴影与阳光交界的地方,那里形成了精致的灰。
“我知道这个世界并非是非黑即白的,但是我仍坚信,即便这个世界已经浑浊,他也总会有澄澈的一天,因为我幼稚的相信,正义会迟到,但他永远不会缺席,所以,我无法保持我的沉默。”
“人总是要有坚持的,正义与真理即是我的信仰之剑。”
希利尔斯在心中轻声对自己说道,明明无声的话语,回荡在希利尔斯的脑海中却是震耳欲聋。
下午的议程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希利尔斯顺从了老人的意愿当一位合格的聆听者,其实一般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他通常都不会持反对意见,淡然的性子让他不论处在何种情况下都能默然的接受。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希利尔斯一直保持着沉默,将思绪放空,认真的汲取各方意见。
三位神职人员不知所踪?
希利尔斯眉头紧锁,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阿维尼翁临近西垂边境线。
边境线?
西陲边境线外有未收复的圣地耶路撒冷,还有新月异教徒与各类丑陋的生物。
希利尔斯的眉头皱了起来,此刻,他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最近所看的一本有关邪神的书。
希利尔斯被自己心中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过细细想去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的事情在西垂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希利尔斯犹豫着看向阐述己见的主教。
作为一个谦逊有礼的标准修士,冒然打断他人的话语是一种失礼的举止。希利尔斯静静的等待主教发表完自己的言论,方才起身向老人示意。
“教父”希利尔斯担忧的道“阿维尼翁的事情会不会与被驱逐出边境线外的邪神信徒有关?”
邪神……
这可是一个忌讳的称呼。刹那间,圣殿似乎安静的连一根毫毛掉下来都清晰可闻。
虽然近几年来边境线异乎寻常的和平,但没有人会忘掉边境线上的残酷,那黑暗与血的时代,血色的黄昏,让人的心上长出了带血的花萼。
那是新月异教徒从未带给过的感受。
“英诺森枢机,你多虑了。”掌管圣轮院的弗拉德·潘尼克大主教笑着道“没有任何异教徒可以突破边境线,更何况邪神信徒早就消失了,要是说新月异教徒到还有可能,不过……现在也不可能了。”
“虽然英诺森枢机是一名优秀的圣裁官,可是未免太敏感了一些,边境线的安全毋庸置疑,还请诸位放心。”
“……是我考虑不周到,我对西垂了解并不深。”
希利尔斯歉意的面向老人鞠了一躬,弗拉德大主教的话语令他无法反驳,他没有去过边境线,他对西垂与边境线的概念仅限于教廷的书本与老师的讲述。而弗拉德大主教则是土生土长的坎特拉人,阿斯加尔的坎特拉就是西垂边境线上的战略要地,更何况这位阁下曾经亲临西垂,坐镇边境线。
“坐下吧,有这份心是好的,但邪神信徒的事情怎么可以乱说。”老人说。
“希尔还是太年轻了”安东尼也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
“教父,那如果万一呢?我们总要防备一下我们不能排除邪神信徒会死灰复燃,就是皮格异教徒越过边境线也是件麻烦的事情”
希利尔斯并没有坐下,而是转过头忧郁的看着老人
“虽然我个人相信边境线的安全毋庸置疑,但如果要是有了疏漏,那么……”
“英诺森枢机”
弗拉德大主教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就像那变幻莫测的天空一般阴晴不定。
“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还是在质疑边境线的安全,皮格异教徒能突破边境线,只能是边境线已经朽烂到一定程度,从根部开始的腐烂,否则绝无可能!”弗拉德信誓旦旦的说道。
“而且,边境线的安全是我负责,难道你是在质疑我对信仰的虔诚吗?希利尔斯!
”弗拉德大主教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起身一拍面前的桌案,怒视着希利尔斯。
殿内的沉寂似乎烘托出了弗拉德的愤怒,尤其是这份愤怒是带有指向性意味的时候,这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潘尼克阁下多虑了。”希利尔斯不卑不亢的解释道“我只是担心,表述出自己的顾虑,潘尼克阁下何须这样动怒呢?”
“你在怀疑我”弗拉德说“即便你是冕下的教子你也没有资格来怀疑我!”
“我没有怀疑任何人,我也没有怀疑任何人的资格。”希利尔斯如是说“不过我想我应该有权力站在这里讲话。”
“阿维尼翁的原主教病逝,病逝没多久就爆发了这样的事情。这难道是凑巧吗?”
“而且是在未派遣新主教上任的空挡,三位神职人员的失踪,我们不能武断的就下了定论。”希利尔斯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绝不会相信是什么凑巧,也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与偶然。”
“天下从没有什么偶然,不过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
“你多虑了,英诺森”老人无动于衷“这件事绝对和皮格异教徒无关,更与邪神信徒无关,所以不要再这里危言耸听。”
“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希利尔斯对老人的漠视感到不可思议“这只是一种猜测,一种极大可能的猜测。”
“好吧,希利尔斯,你可以坚持你的观点,我并不反对。”老人似乎也隐隐有了怒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很清楚,枢机会议不是你卖弄的地方”
老人扫了一眼因邪神信徒这一猜测而忐忑不安的众人,将不善的眼神瞪向了希利尔斯。
希利尔斯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的坐了回去。
“邪神,注定只是历史的尘埃。”老人环视四周为希利尔斯的言论下了通告“只要太阳还照常升起,神明的光辉就依然璀璨,邪神的信徒就永无翻身之日,那黑暗的中世纪永远不会重现”
掷地有声的话语似乎带着一种别样的魔力,不由自主的便令人信服,潜移默化的坚定了心中的信念,驱散了遮盖在圣火上的阴影。
原因依然没有一个定论,但见圣座都否认了邪神信徒的说法,众人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在暮夜更替之时,枢机会议终于拿出了一个决策,命沃格斯城的主教艾灵顿前往阿维尼翁城调查。
散会之时,希利尔斯默然的望着谈笑着离去的修士们,将疑惑深深的藏进了心底,心里的顾虑一点都没有减少,即便心向光明,但作为一名圣裁官,他还是习惯性的往阴暗处揣度。
这绝不是一个巧合!一个诡异的巧合!
即便他的长辈们似乎对边境线很有信心,并且并不正视他的提议,但希利尔斯依然在心中坚定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暮夜之间的转换似乎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希利尔斯再次抬头仰望天空之际,金色的余晖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序幕。
凉风习习,满园的鸢尾花在沉寂的风中摇曳,不知为何,虽然是暮春初夏,但却莫名多了一丝深秋的凄凉,夜色迷离,点点并不明亮的星光挂在了黑暗的幕布上,一道银色的利剑劈开了黑色的夜幕,在银剑之上,皎月散发着圣洁的光晕。
“谨言慎行,英诺森”
老人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从侍从的手中接过手帕随意的擦了擦嘴角,看着站着的希利尔斯
“你还是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英诺森,你总是这样”
“可是教父……”希利尔斯心中顾虑不减“教父,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如果真与边境线外的东西有关……”
“我刚才说的话你又忘了吗?”老人说“你现在是在制造恐慌,你应该清楚那四个字会带来什么效应。”
“我只是担心”希利尔斯道“而且阿维尼翁的主教真的是凑巧吗?教父不可能想不到!”
“你又忘了我说的话了。”老人放下手中的手帕,望着希利尔斯“听着,你只需要记住那三个神父是病逝,其他的都不用你去想,教廷也轮不到你去担心,也无需你来发表评论,收起你那危险的言论”
“可是……”
“没有可是”老人打断道,挥手示意身边的侍从退下。
侍从躬身施了一礼,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侍从的身影也渐渐消失。
希利尔斯执拗的望着老人,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最多只是有些不妥。
“我怎么会选择你这么一个愚蠢的家伙做自己的教子来给自己添堵”老人气愤的训斥道“动动你那生锈的脑子,邪神的事情是能随便说的吗?如果传出去,阿维尼翁没怎么样,自己就会先乱了阵脚,蠢货!”
“可是如果真是边境线出了问题呢?也要瞒下去吗?邪神信徒可与皮格异教徒不一样。”
“凭借你的这句话我是不是可以认定你认为教廷的势力远比不上边境线外的异端?”
“不,教父,我没有这个意思”希利尔斯连忙否认。
“但愿你可不要叫我教父,我有这么一个愚蠢的教子简直是要丢死人。”老人烦躁的将手边的手帕跩到了希利尔斯身上。
希利尔斯一脸无辜的将落在肩膀上的手帕捡了起来,板板正正的叠好再次放到了老人的手边。
作为一个乖顺的孩子,希利尔斯在除了原则性问题上一向都很听话,当即改口道:“喔,好吧,冕下”
“但愿冕下能找到一个顺合您心意的教子”希利尔斯面不改色的说“虽然您总说我蠢,但是洛伦索阁下一点都不认为我蠢。”
“那你就去找他好了,以后什么事都不要找我。”
老人看着没心没肺却浑然不知的希利尔斯气不打一处来。
希利尔斯犹豫了,老人以为少年在悔改,在思量如何消除自己的怒气,望着希利尔斯蹙眉忧郁的样子,老人的内心也软化了,幽幽的叹了口气,怒气也消退了不少。
然而,片刻后……
希利尔斯纠结的望着老人,带着些许希冀与祈求,夹杂着愉悦的情绪对老人道:“冕下,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相信洛伦索阁下也不会反对的,毕竟洛伦索阁下最疼我了。”
老人搭在把手上的手渐渐攥紧,呼吸似乎都比平时急促了些许。
“冕下?”
“你想去找谁就找谁,别在出现我面前,明天的枢机会议你最好也别来参加。”
“您是认真的?”希利尔斯追问道。
“当然,你最好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你尽可以去找疼你的安东尼,你站在我面前总是会惹我动气,我还想多活几年。如果你能有阿尔兰多的半分好,我就知足了、”
老人烦躁的伸手揉了揉额头,被手所挡住的眼睛并没有看见对面少年眼中的黯然。
“您会活的长久的。”希利尔斯说。
“谢谢你的祝福,只要你让我省点心,我想着并不难。”
事实上也是如此,神职人员的生命都颇为悠久,尤其是教廷中枢的大主教与教宗们。神明的伟力渗近他们的血液与谷歌,强健他们的躯体和四肢,让他们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卓越的能力,这样细雨无声的滋润,让教宗们的寿命变得绵长,平均年龄到达了令人惊讶的一百五十多岁,远比一般的圣域超长待机了数十年。
这是神明存在的伟证——神迹。
所以这样来看,和漫长的岁月相比,十二岁的希利尔斯不过还是个婴儿期的小家伙。
也就是说,如果现任教宗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话,希利尔斯这位教宗的继承者需要战战兢兢的在等待六七十年,乃至更久……
六七十年,这太漫长了,足够使一个襁褓中稚嫩可爱的婴儿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皮肤失去水润光泽的垂垂老者。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漫长的几十年间会发生什么,希利尔斯也不知道,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凭借他的教父对他的态度,老人恐怕不会好心的禅位于他,说不定在极度的不满之下,会活活将他耗死?
废黜一个册封的继承者是不大容易,但没有规定教宗必须禅位,也没有规定教宗必须命短啊?
自被人有意无意的提及了这一点后,原本心无旁骛的希利尔斯渐渐尝到了一种名为患得患失的感觉。
“您一定会活的长久的,您还算年轻”希利尔斯重复道“所以您有足够的时间再培养数个优秀的继承者。”
“我算年轻?”老人惊诧的看着希利尔斯笑了起来“好吧,你的脑袋果然和其他人不大相同,你居然会认为我年轻”
希利尔斯并不反驳,没有人接话,这空气自然就冷了下来。一如既往的,二人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安静的只有钟表的走针在滴答作响。
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已然可以知晓今夜是个没有星辰与光亮的夜晚了。
老人扶着额头斜靠在座椅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希利尔斯静静的站在老人的面前犹如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
钟摆左右摇摆,若非钟摆还在不歇的工作,恐怕任谁都会以为这里的时间已经静止了。
也许我该离开了。希利尔斯想。总不能一直杵在这里惹人厌烦。
“这是今日会议的议程记录,以及对明日议题的反思”
希利尔斯双手捧着文件递向了老人,老人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见老人并没有翻看的意思,希利尔斯的眼中再次划过了一道失望。
走上前一步,将文件放在老人手边,再次退了回去。
“如果冕下没有别的事情,请冕下容许我离去,时间已经不早了。”希利尔斯请求道。
即便老人并没有睁开眼看着希利尔斯,殿内也除却二人之外再无旁人,不过希利尔斯依然恭恭敬敬的对老人施了一礼。
老人睁开眼看着面前恭顺的少年说:“去吧,不过你可以选择吃点东西再走”
“不用麻烦了,冕下的好意令我感动。”
嘴上说着感动,可刻板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事实上希利尔斯的确也并不为老人像是挽留的话语而有所触动,类似的敷衍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只要他留下来,等待他的又是无休止的挑刺儿。
“……走吧”
老人摆了摆手,看起来有些疲惫,不过这丝毫不足以引起希利尔斯的同情,也不会让他假惺惺的黏上去关心一番以博得老人的欢心。
疲惫?这太正常不过了。
在希利尔斯想来,老人的疲惫远远比不上他曾经流过的血,七岁他就被丢到宗教裁判所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了,当他跟在一群圣裁官的身后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可没有人安慰,一时不慎就是命殒,没有人会怜惜。当作为一名圣裁官在外面流血的时候,他的教父在做什么?在教导他亲爱的侄子——萨迪奥·德·弗拉基米尔·克莱斯特。
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位腻歪而虚伪的伯爵大人,但是却不得不忍受,虽然虔诚的神职人员以全身心奉献给神明而没有家室,但是总不能斩断他们和世俗的血缘关系吧?
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天生的和安东尼大主教亲近吧,与有亲朋好友相伴的老人不一样,安东尼大主教与他一样都没有亲人,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个人。
“冕下晚安,祝您有个好梦。”希利尔斯公式化的说道。
在老人视若无睹的沉默中,希利尔斯淡然的离开了这座没有感情的殿堂,在侍卫手抚胸口的礼遇中,希利尔斯从圣山上走下。
银辉洒满遍地,圣殿灯火通明,自神圣中走出,走在黑暗的道路上。透过逶迤的烛火与夕阳的最后一抹色彩,人影比烛光更璀璨,在光明的余烬中燃烧。
初夏的轻柔间,多出了八月的冷漠。
夕阳西沉,今夜无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