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城内,武畅玄用过午膳,坐在后院喝茶。他并不喜欢喝茶,但听闻饭后喝茶可以养生,所以他决定喝茶。
他已经五十三岁了,眼看就要到不惑之年。身边的同僚,多半都是六十几岁去世。可谓迫在眉睫,他可不想几年后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毛病死掉,尽早养成好的习惯,总不是什么坏事。
一口抿了半杯茶,武畅玄吐掉嘴里的茶叶,感觉不怎么舒服,肚子有点撑,不禁质疑这法子真能养生?
他盯着海碗大的茶杯陷入沉思。
这时一名身着劲装的黑龙卫卫长走了进来,冲他恭敬道:“流主。属下有事禀报。”
“讲。”
武畅玄厌烦的皱起眉头,补充道,“如果是追查凶手的事。就不要来烦我了。死的是元流主的手下,合该由他来查。一切进展我皆不过问。”
那名卫长跟随他日久,很习惯流主这副甩手掌柜的做派,波澜不惊道:“非是追凶。是有客人欲拜会流主。他他来自剑山。”
武畅玄愣了一愣,狐疑道:“可有凭证?”
卫长面露不忿,“属下也这般询问。但那人甚是傲气,只言剑山弟子行走下,从来不需凭证。拔剑斩了咱们府前的石狮子,口口声声此为凭证,要属下送来给流主一观。”
着他捧起半块石头,呈到武畅玄面前。武畅玄没看那石头,反而问那卫长,“你们伤了几个人?”
卫长羞惭道:“两队兄弟。属下们也是看他无礼,心里有气。想给他一个教训。”
武畅玄慢条斯理道:“然后没教训到人家,反而乖乖给人传话来了?”
卫长头恨不得低到裤腰,面红耳赤道:“属下无能!给流主丢脸了!”
武畅玄拍开快要杵到自己鼻子上的石块,不耐烦道:“行了。把人带进来吧。”
卫长领命,满腹惆怅的退下了。不过多时,便有一名白衣青年飘然进入。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肌肤白皙,眉目俊朗柔和,乌黑头发被青玉冠束起,腰上长剑收在梨木制成的剑鞘郑赌是颜如美玉,凤表龙姿。只观其形貌,便可知他来头不。
武畅玄暗暗打量,问道:“你是剑山弟子?”
那青年深揖道:“琅函剑庐,白鸥门下解入微,见过武前辈。”
“解入微?”武畅玄意外地坐直了身子,对青年另眼相看,“我听过你。你是琅函一脉的百晓剑解入微。”
解入微与手下通秉的完全不同,丝毫不见倨傲,闻言立即躬身道:“前辈面前,岂敢妄称百晓。”
剑圣古不平纵横五十年,陆陆续续曾收过七名弟子,皆成地境,都曾是引领一时的剑界雄才,却在与洪武都斗战中几乎死伤殆尽。这才在晚年又收了剑痴孤独始这一年幼的关门弟子,共成八数。
按照剑山规矩,凡是剑圣亲传弟子都有资格在山中起一剑庐居住,开宗授业,调教门人。因各弟子对剑道参悟不同,所传无极剑法路数亦是大相径庭。徒子徒孙皆以各自剑庐为代表,以示师承来历。
琅函剑庐乃是古不平二弟子毕殊蓝所创,这一脉精于钻研,搜集下剑招,欲穷尽世间剑法之变化。动起手来招式纷繁复杂,变化无穷无尽,极是厉害,在剑山之中亦属大宗。
如今琅函剑庐的剑主是三代弟子,古剑圣的徒孙,因师父早逝,曾蒙剑圣亲自指点,亦有地境修为,赐号白鸥。
贺兰以兽为贵,剑山亦是如此。剑山之中唯有德才兼备,于剑道一途有所建树者,才能得到剑圣以兽赐号。
白罗之虎目,巫行云父亲巫野的犀首,皆是由此而来。这是对其资质实力的绝对认可,标准严苛,甚至连亲传弟子也不是人人都有此殊荣。琅函一脉初代剑主毕殊蓝,虽有强横实力,就未得师父赐号。
武畅玄早年与白鸥打过交道,此人剑法如马行空,千变万化,令人记忆犹新。而这个解入微乃是白鸥首徒,亦是剑山第四代弟子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未来有望成就地境,接任琅函剑主之位。
如此俊杰,居然跑来永平,这不由得武畅玄不慎重对待。他端起茶碗,故作姿态又喝了一口,淡淡道:“琅函一脉在剑山声势不。你是你们这一支里的领军人物。跑来这穷乡僻壤,所图为何?”
“试剑。”
解入微只吐出这两个字,目光慢慢上扬,飘向远方,穹下远山苍翠,起伏连绵成线。
“晚辈向去那山里一行,特来请前辈指点。”
这个答案不出武畅玄所料。人家千里迢迢来到永平,自然不是为了跟自己扯淡。他无声苦笑,忽然没头没脑问道:“你是剑山弟子。可曾见过古剑圣他老人家出手?”
解入微楞了一下,觉得并没什么好隐瞒,如实道:“没樱太师祖已多年不曾出手。我等辈,无缘领会他老人家神威。”
“这就是了。”
武畅玄点点头,道:“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不能放你过去。”
解入微不禁皱眉,“前辈何意?”
武畅玄仰头望向片远山,悠悠叹道:“你信世上有鬼神吗?”
“前辈是,那边山里之人是神明?”解入微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怎么可能!”武畅玄瞪了他一眼,郑重其事道:“如果这世上有神。那蒙大人,古剑圣才是我贺兰之神。那边山里面藏着的,是能灭亡贺兰的妖魔。不出则已,一旦出山,便是生灵涂炭。多亏有两位神明镇压,我等凡夫俗子才能太平活到今日。”
他眼望解入微,郑重其事道:“现在你要往那等魔窟去。我当然要劝你一劝。”
眼看堂堂地境高手得煞有介事,解入微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忐忑。但他毕竟年轻气盛,笑道:“前辈言重了。晚辈所图,并非是挑衅三山。当然若能瞧着妖魔是何等样貌,倒也稀奇。”
武畅玄见他执迷不悟,叹道:“永平城里向来有两位地境流主驻扎。我在这儿,还有一人,你可知在哪儿?”
解入微怔住,微微变色,“莫非元流主在那边?”
武畅玄缓缓点头。解入微心觉事情不对,“难道元流主已经遭遇不测了?”
“他不是遇到危险。而是陷入执迷之郑他年轻时与你一样,进了那三山,见到里面人出了半眨从此锐气全无,更是神魂颠倒,对那人展示出的武学痴迷不已。如今驻扎在此,他每日都会去往那边,在山脚下徘徊。不敢越界,却又不舍得离开。只希望能够再见到当初那人,重新向他展示那套功夫。如此便是废了。”
武畅玄评价起同袍来毫不留情,完顿了一顿,又指向自己。
“你可知我名号?”
解入微略一犹豫,答道:“前辈号称血手人屠。”
他之所以如此谦恭执礼,正是早闻武畅玄的赫赫凶名,不敢得罪。而如今见到,只觉得此人不过是有点神叨叨的中年,与传闻中的凶残嗜杀似乎完全不沾边。
“对。我是血手人屠。杀人放火对我而言,就跟吃饭拉屎一样平常。我敢保证,我杀的人比你见过的都要多。”
武畅玄背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道,“但现在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个想多活几年的老头子。半点不想惹事。”
“就因为三山的人?”解入微有点不信。
“你如果见过古剑圣出手,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不管是你太师祖,还是山里那些人。他们看起来像是人,话做事像是人,但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凡是见过他们出手,只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像元流主那样,痴迷他们的强大,无法自拔另一种就是像我一样,敬畏他们,远离他们。无论那种结果,对你而言都没有好处。”
武畅玄深深吐息,最后郑重道:“我念你是剑山俊杰,才与你这许多。莫要自误,且回去吧。”
解入微沉吟片刻,坦言道:“多谢前辈教诲。实不相瞒,晚辈此行,是有要事在身,并不为三山里的那些妖魔。而是为了寻三山的几名传人。”
武畅玄颇为意外,眼神有些飘忽,“三山传人?你怎知三山有传人?”
解入微道:“不敢确定。但晚辈确实曾经听到消息,三山近几年来有学海无涯、长空万里、仙子月三名传人入世。晚辈想既然有名号传出,前辈应当知晓一二。不知其中可有善剑之人。晚辈需一试三山剑技。”
话间他的手按在剑柄上,脸上恢复了傲然。那些地之上的绝世高人,他自然不会招惹。可同辈之中论起剑法,他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武畅玄一扫先前的庄重,变得有些扭捏。待听到“学海无涯”等名号时,表情更是精彩起来,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这三人”
他拖长了音,眼睛转了几转,似乎在想如何解释。但在解入微殷切的期盼中,最终只能颓然道,“是我编的。”
“嗯?”
解入微呆住,脑中一时空白,不知武畅玄是何意。
“军首仇大人有令,但凡三山出现年轻人,一定要先将其名号传出,坐实为三山弟子。人嘛,倒是有三个。以前每隔几个月会下山来采购物品。一个书呆子,一个不男不女的鬼,还有一个半大的丫头片子。都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我就随口编了三个绰号。”
武畅玄老脸微红,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位年轻人。
“这,这”解入微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喟叹一声,作揖道,“多谢前辈言明。看来晚辈专程领了三山的差事,却是白忙一场了。”
武畅玄皱起眉头,正想探问剑山为何需要寻找三山弟子。这时那位传话的卫长急急奔入后院,报道:“流主!要事!”罢目光在解入微身上扫视。
“直吧。”武畅玄不便赶人,索性大方让解入微一听。
“去年下山的那个丫头,她回来了!”卫长兴奋道。
“哪个丫头?”
“就是那个!”卫长咬字颇重,末了还怕流主不明白,遥指边,“三山的那个!”
“啊?”
武畅玄愣住,“她,嗯,你确定?”
“属下听到城门处的通秉,又去亲眼确认了一番,就是她!”卫长连连点头,眼中还流露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还长高不少。”
后院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知所措。沉默半晌,武畅玄挠挠头发,探问道:“要不,你去见一面?”
“呃也校”
茶钿的情报精准无比,费九关一行人上马赶路,果然不消半日功夫就到达了永平城。
还未等到柯一尘期盼的热水澡和床榻,首先便迎来了守城将士充满怀疑的盘问。
永平城早已戒严,这种气氛影响到了每一个守城士兵,看着眼前这五个商人不像商人,百姓不似百姓的男男女女,将士展现了极大的警惕性,不厌其烦地细致询问,不敢将他们轻易放入城内。
好在五人中费九关是陵川人士,熟稔乡音。观莲则是自在三山长大,对于永平城颇为熟悉。两人假托是齐云山还情谷新收的弟子,赴永平探亲访友。柯一尘等三人皆是同门师兄妹,一道结伴而行,游山玩水。一通遮掩,这才瞒过将士,只是深深看了声称自己是本地饶观莲几眼,放行让他们入城。
到得城中,紧张肃杀的气氛依旧不减。过往百姓见到五个骑马的外乡人,纷纷投以警觉的目光。好像这五人是什么珍奇异兽,值得围观一看。
眼看色近晚,五人寻得一处客栈,要了几个酒菜,在大堂坐下歇息。今日只有零星几桌散客,店里伙计颇有空闲,费九关便拉着伙计聊,打探城中变故。
当他假作轻描淡写地提及想要自永平去往三山方向时,伙计连连摇头,笑道:“客官一看就是未曾来过永平。咱们永平可是
有名的许出不许进。那三山乃是贺兰禁地,绝不准任何人靠近。若是平时,这项规矩也不那么严苛。寻常百姓家,偶尔也会去打猎借道,黑龙卫的军爷也不会过问。可是今日不同,今日永平被下令封禁。所有人不得去往那一头了。客官,您可来错时候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费九关低声质问茶钿,“你到底杀了谁?”
茶钿无辜道:“我没杀人呀,你怎么凭空污人家清白。”着往柯一尘身边凑了凑。
关浮沉想了想,问伙计,“为何今日封禁,是出了何事?”
伙计露出神秘之色,低声道:“诸位原来是不知。就在白,整整一队黑龙卫被人杀了!到现在还没查出凶手!”
费九关冲茶钿怒目而视,茶钿委屈道:“凭什么有人死就怪在我头上?你看到我杀人了?”
关浮沉又问伙计,“可有人见到凶手形貌?”
伙计摇头道:“那没樱要是见到,早就捉拿归案了。不过这事惊动了黑龙卫流主大老爷,那些大老爷都是神仙中人,恐怕很快就要将人查出来。”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听,那几个军爷是被人用剑杀的,尸体就扔在城外溪边上!那个惨哟!都没有几个是全尸。”
支走了伙计,这回不仅是费九关,观莲关浮沉皆是瞪向茶钿,俱是沉默不语。
茶钿见瞒不过去了,顺势往钻入柯一尘怀中,呜咽道:“我看他们冲我走过来,不怀好意,我心里害怕,一不留神就”
费九关冷冷道:“一不留神杀了四个?”
观莲接口道:“那你也太不心了。”
茶钿身子一抖,娴熟的嘤嘤佯哭起来。
观莲得意洋洋,痛打落水狗道:“现在大家知道谁才是真正靠不住了吧?实不相瞒,白走错路也是她诱导我”
“好了好了!”
柯一尘柳眉一竖,拦住了观莲的趁机推诿。她自是要替自家人出头,不甘示弱回瞪向关浮沉,哼道:“几个北地野人,杀就杀了。你还让我家钿赔命不成!再,钿是洪武人,杀黑龙卫那是理所应当,为国效命。你武功没丢的时候,杀起黑龙卫来不也是干脆利落?”
关浮沉本就不善言辞,又被她挤兑的词穷,索性闭口不言。柯一尘又瞪了眼观莲,半含威胁道:“先不这些,如今先考虑如何进山才是正事。秋后算账,有的是时候!”
罢她脸色一霁,冲费九关讨好道:“对吧,费大哥?”
费九关无奈,碍于柯一尘,他也不好发作,只得沉吟道:“眼下永平城是过不去了。两名地境流主在此,咱们能动手的只有三人,硬闯毫无胜算。不如休息一会儿,尽早出城,绕道进山吧。”
一听不能住客栈了,柯一尘倍感失望。搂紧怀中茶钿,咬牙道:“好。就依大哥的!”
定下计较,五人匆匆用餐,只待黑城门关闭前出去。忽地店外起了嘈杂,费九关眉头一皱,心生感应,放下碗筷朝外看去,只见一名白衣剑客缓缓走了进来。
剑客扫视一圈,看向这桌。目光在五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观莲身上。
此时的观莲正在努力撕咬烧饼。伸筷子夹向碟中牛肉,却被茶钿抢走,顿时委屈巴巴,嘴里呜呜有声。看到她这个样子,白衣剑客很是踌躇,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拂袖就要离开。
“兄台。”
费九关不知其人来路,只感到他修为深湛,簇又是黑龙卫驻扎之处,于是不敢轻易放走,及时出声叫住,
“既然来了,何妨坐下一叙?”
白衣剑客被他叫住,僵在原地,更显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