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黑龙卫们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
北人好战,也善战。视荣耀高过生命,并不惧怕死亡。
费九关这一行人在永平城伤了许多将士,这是对他们的公然挑衅。武畅玄亲自率队一路急追,眼看要将人捉拿归案,却被两个年轻小辈喝阻。
如今人未抓到,反倒无端折损了元流主。黑龙卫颜面扫地,今后面对同僚,恐怕也难免被冠上懦夫的名号。
老成持重的侯长或许能明白其中厉害,但血气方刚的飞骑们虽服从命令,脸上却多少挂上了一丝憋屈。
这些武畅玄看在眼里,但他并不在意。
士气,可高可低。人心,可聚可散。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忍一时之气,换得全身而退,这才是成功。
敢拼命是好事,但无谓的拼命,就是浪费。
毕竟元如意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他可不想也这样被人抬着回去。
或许触怒了山上那些位,他连被抬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武畅玄舒了口气,瞥了眼身边的解入微,“你追上了,挨了一顿揍,图个什么。”
解入微笑了,“武先生口口声声不追,最后不也追过来了?”
“哈!我若眼睁睁放你折在山里,你师父定会找我拼命。”
解入微明白,武畅玄肯出永平,还是顾忌自己是剑山弟子,不敢袖手。于是揖身答谢。武畅玄摆摆手,没好气道:“你不
必谢我。今日这份人情。我自会去跟白鸥讨还。你告诉我,你跑来三山究竟是为了作甚。”
“实不相瞒。晚辈是为了试剑而来。”
“试剑?”
武畅玄眉头攸然紧锁,肃然道:“又要开始了?何时?”
“两年后。”
武畅玄沉默了,独自出神良久,悠悠道:“上一次无极争锋,剑山可曾邀请过三山?”
“没有。三山除了弃徒黄韵清,并无传人入世。黄韵清似乎也不善剑技。故未曾邀约。”
“那这一次为何要来三山?”
解入微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无奈摇头道:“我不知。”
他忽地环顾四周,凑上前低声道:“这是祖师亲自对各庐剑主降下的谕旨。”
武畅玄顿时僵住,双目圆睁,“剑圣他老人家亲自降谕?”
“是。祖师既有吩咐,我们这些门人弟子,自当为山门尽力。”
解入微是琅函一脉首徒,在剑山四代弟子中排行第二。在他之上还有一位四代大弟子。只是那位同门性情淡泊,不似他这般痴心剑道,因此被他争下了这份来访三山的差事。
武畅玄低头思忖,若有所思道:“上一次无极争锋,最后的赢家是洪武柳随风吧?”
“不错。万叶千声柳先生,我初代琅函剑主便是仙逝在他剑下。但我琅函一脉并不记恨于他。能见到风华绝代的剑者,一睹天下无双的剑技,是我等荣幸。”
解入微说罢脸色有些黯然,“只可惜,我无极剑山犀首、虎目、横波三位师叔祖无一不是剑道奇才,天赋之高,纵然是我师父亦不能及。足可继承祖师道统。可柳先生光辉太盛,令三位师叔祖剑光黯然,晚年不祥。我等小辈每念及此,也常为之扼腕。”
犀首巫野、虎目白罗、横波沐山紫。这三人皆是当时古不平新调教出的二代高手,剑术精绝,被寄予厚望。
上一次无极夺锋之时,三人风华正茂,势头强劲。兼之几位年长的二三代弟子尚存,剑山七庐剑主皆有天地修为,剑气如虹,放眼天下,无人可掠其锋芒。
然而世事难料,以柳随风为首的一批洪武剑手入山争锋,双方斗剑之下,有数位剑主陨落。这三人虽然强悍,也尽数败于柳随风之手。
争锋之后不过数年,巫野出战山河局,死于柳随风剑下。沐山紫悲痛丈夫惨死,精神失常,从此疯疯癫癫。白罗在山河局中被陈踪萍剜去一目,心灰意冷,不再钻研剑道,投身黑龙卫中浑噩度日。
昔日万众瞩目的剑界惊鸿,最后落得凄凉惨淡,逐个凋零。这三人一去,剑山新血不足,遭受沉重打击。如今剑山虽有八座剑庐,但论起顶尖实力却大不如往昔。
武畅玄眸中闪出几缕光亮,神秘道:“我久在永平,听过一个传闻。有人说,柳随风并非洪武出身,其师门武功另有来历。我不敢妄自揣度剑圣心思,但也许他老人家留心三山,是大有深意的。”
解入微愣了愣,“这”
“如果传闻是真。柳随风已死,这一代三山应有高手出世。”武畅玄摸了摸下巴,“那个黑小子,来头恐怕不小,他剑法你试过了?”
“你是说费九关?此人剑道造诣虽浅,但剑意凶猛,气如狂涛。是我平生仅见。”解入微赞叹一声,佩服道,“同龄人中,我想不出谁能胜过此人。四代弟子不可为,三代弟子中,恐怕也无十拿九稳者。或许唯有孤独小师叔祖出手,才能将之拿下。”
“且住。你说他叫什么?”
“费九关。怎地,武先生识得他?”
武畅玄猛地一拍大腿,嘿然一声,指着解入微,“我道谁能硬接我一掌,原来他就是费九关!他何须你来试剑,你可知他是谁!”
解入微愕然,“他很有名吗?”
“此人乃是黄韵清的义子,燕云城的一条猛犬。去年西南三部围攻燕云时,他就曾败过金无有。几个月前,他在洪武南都受世家寒门围攻,反而杀了一大批好手。八骏之中亦有两人折在他手里。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还是洪武李怀渊出面邀战,才败了此人,挽回了洪武颜面!这等凶悍小子,你们剑山不知吗?”
武畅玄说罢啧啧思忖,“怪不得他能入那三山。燕云与三山勾连甚深,天下皆知。此事我当上报。”
解入微愣愣听罢。南都发生的事,还未传到剑山。也许是他提早出山,没有得到消息。未曾想费九关竟有如此凶名。他下意识摸了摸被费九关掐过的喉咙,欲言又止,回首望向层林掩映中的那三座山峰,片刻之后长叹一声,无奈道,
“这可真是,白挨了”
三山山门处。凶名日盛的费九关盘膝坐在地上,疲惫不堪,任由观莲悉心为他上药。柯一尘也在他身畔蹲下,手托下巴,笑吟吟看着面前。
他们面前,长空破挥舞长枪,与茶小钿战作一团。黑枪纵横化作一片乌云翻滚,茶小钿的剑光仿佛云中流窜的雷芒。往来杀招频出。
枪剑翻飞的间隙,两人对了一掌。山脚下凭空响起一声爆音,二人各自被震退数步,却是不分上下。
万书生赶紧拽住长空破,劝道:“哎呀呀,三妹住手。来者是客,况且那可是公主,莫要失礼。”
长空破枪指柯一尘,怒目横眉道:“那是什么劳子公主!她是个大恶人!与其放任她为祸世间,不如及早除去!”
柯一尘咯咯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为祸世间的时候,你可没少帮忙。怎么翻脸就不认账了?”
被勾起了自己助纣为虐的回忆。长空破一张脸憋得黑红黑红,喝道:“住嘴!恶人!我与你不共戴天!”
说着就要冲上去再战。万书生忙把她拦下。柯一尘笑得更加得意,“别拦她,看她有什么本事。还以为我是去年那个我吗?你当我家小钿是摆设吗?”
茶小钿横剑挡在她身前,眼睛微眯,脸上带着莫测的笑容,挑衅盯着长空破。
长空破端详了她一会儿,之前她乍见柯一尘,怒而出枪,却被这姑娘拦下,动起手来才发现两人武功路数出奇相似,竟是僵持不下。于是脱口道:“你会义舍功夫。”
茶小钿笑眯眯道:“你不也是吗?”
“你就是传闻中与清淑公主形影不离的茶小钿?”
“正是。”
长空破忍不住啐了一口,鄙夷道:“为虎作伥!”
茶小钿嘻嘻而笑,眸中寒芒闪烁,“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就请教高招!”
“好了!”
费九关低喝一声,阻住二人。他费力站起身,眼望柯一尘,商量道:“一尘。”
“我懂我懂!”柯一尘悻悻捂住耳朵,一骨碌站起,朝长空破伸手道:“喏,阿破。手。”
“你什么意思!”
“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打架的。以后咱们就是同门了,就好好相处,握手言和吧。”
“谁与你是同门!我杀了你!”
柯一尘无奈撇嘴,索性跃过茶小钿,双臂张开,大方道:“那你杀,你杀。”
长空破愕然,攥住长枪,警惕道:“你又耍什么诡计!”
“反正我又不会武功,你执意要杀我,我也没法反抗。只好任你处置咯作为死在你枪下的第一个弱女子,希望你以后的时候能引以为傲。来吧,”
她一边叹着气,一边张开双臂步步逼近。长空破额头汗下,居然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不该对无抵抗的人下杀手。
“你,你要作甚”
眼看她不断迫近,长空破下意识就退后,直到无路可退,被她双臂一搂,抱入怀中,顿时表情痛苦扭曲,嗬嗬呻吟,仿佛是挨了一刀。
“我就知道你不忍心杀我,那咱们就和好啦!”
柯一尘放开怀抱,长空破如逢大赦,跌跌撞撞仓皇退开,没走出几步,手掌却被她握住。她连连甩手挣扎,惶然无措道:“你松开,松开!”
声音慌张,语带哀求,竟跟寻常小姑娘无异。
观莲看得叹为观止。柯一尘只一搂一抓,就把严厉死板的三姐驯服成这种样子,堪称神乎其技,讷讷道:“就这?”
柯一尘叹了口气,饶有深意地回眸一望,教育观莲道:“所以说这些自诩正人君子,唉,做事束手束脚,没半点用处。”
费九关、关浮沉、万书生都觉得是在讽刺自己,纷纷别过头看风景,假装没有听到。
万书生干咳一声,冲众人作揖道:“去年燕云一别,未曾想今日还有再见之期。诸位将我小妹带回,不知是为何事?”
费九关道:“我等受前辈指点,入山学艺。”当下就将如何遇见杨心的过程说了一遍。
万书生闻听费九关身怀丹心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他,沉吟道:“请让我一观。”
费九关也不多说。默运丹心诀,滔滔气劲奔流声腾起,倏地一掌劈空。空气猛地炸开,一道气浪四散开来,激起尘土飞扬,吹得人脸上生疼。
这一掌乃是雨式中的起手式,覆手为雨。兼上丹心诀的加持,只随手为之,亦有极强力道。
万书生与长空破看得真切,又有观莲从旁佐证,也不疑有它,娃娃脸上洋溢出亲切的笑容,“果是丹心诀。诸位且随我入山面见长辈。”
“有劳了。”
万书生道了声岂敢。一马当先在前引路。众人随他顺着山道徐徐向上攀登。
柯一尘兴奋中又有几分害怕,好奇问道:“咱们要见谁?是要见那位,梅子雨老前辈吗?”
观莲摇头道:“义母才懒得见你们。这条路只能通往礼舍主峰,咱们是去见五伯。”
“那是谁?”
柯一尘愣了愣,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位。三山除了杨心和梅子雨,不是都死绝了吗?
长空破冷冰冰道:“三山四舍,仁义礼智。除了义舍,其余三舍皆有掌舍。大伯是仁舍,义母是智舍,五伯是礼舍。”
说完她看了茶小钿一眼。茶小钿笑嘻嘻地心中会意。十九爷当年就是三山义舍掌舍。如此算下来,他们离山全体都该属于三山义舍门下。
观莲见长空破手腕还被柯一尘牵着,像是只被栓了绳的狗子,老实无比。心下赞叹这招真有这么好使?于是快走几步,也一下扑入长空破怀中试验。
岂料长空破微微皱眉,不为所动,顺手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
“哎呦!”
观莲吃痛,捂住脑袋,泪眼婆娑。长空破冷冷道:“小观莲,你一年不回家。等着挨骂吧!”
嘴上这么说着,却情不自禁把她揽在身边,亲热之意溢于言表。
费九关与关浮沉相顾,二人也未曾听过那位“五伯”的名号。于是问道:“万兄。敢请教礼舍执掌尊讳。”
万书生笑道:“唤我书生就是。我学得便是礼舍功夫。五伯名讳,我们也不知晓,只知姓李,外人时称银台学士。你们见到了,可称他李学士。”
柯一尘出身皇室,对官职称谓十分敏感,不禁嗤笑,“银台学士。是谁封的学士?”
万书生没听出她的嘲讽,掐指算了算,“应是洪武乾封陛下。”
乾封帝乃是洪武先帝,更是她嫡亲的皇爷爷。柯一尘立即噤声,吓得不敢说话了。费九关想了想,“既称学士,想必前辈学识非凡了。”
长空破道:“天下没有五伯不认识的功夫。”
费九关一愣,下意识与关浮沉对望。两人都是习武之人,明白天下武学多如繁星。一个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够见识到其中十之一二。觉得长空破此言,实在是有些夸口了。
可是三山的三人却是一脸理所当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长空破扫了费九关一眼,“你见到五伯,就明白了。”
柯一尘显然不关心这些,好奇道:“那这位李大人也与其他人一样,是天地之上?”
长空破黯然,万书生叹了一声,接口道:“不是。五伯所学太博,至今未能入圣。”
费九关心中一动,“三山曾与武神有约定”
他只脱口说出这句,便即住嘴,觉得不宜再说下去。
万书生看了过来,点头道:“大伯连此事都告诉你们了。不错,三山誓约,凡山中弟子,不破天地,不得入世。受此约束,我等皆不能自称三山传人。这座山里真正的三山弟子,只有他们三个。未能入圣的,只有五伯一人。”
他目光朝山顶望去,怅然道:“他是这山里唯一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