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拾阶而上,一直走到山腰间,万书生忽地一转,并未继续向山顶进发,而是领着众人拐入一条窄窄地小路。
小路是一块块石砖铺就而成,砖与砖之间稀稀松松隔着宽阔的距离,青葱地野草填塞其中,仿佛这条砖路是嵌在满地绿草
上。与山道厚实的青石板相比,多了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味。
可初次入山的几人都感奇怪,看着这条偏僻小道,纷纷抬头向山顶望去,“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五伯。”
柯一尘指向隐在云雾中的山峰,“你们不住那上面?”
万书生莞尔道:“山顶风大多雨,气寒湿冷,大伯五伯他们年纪大了,哪里经受得住那般吹淋。山坡背风温暖,正适合颐养。”
柯一尘听得几欲崩溃,“他们不都是绝顶高手吗?”
长空破冷冷道:“谁说绝顶高手就要住在绝顶上?”
柯一尘哑口无言,仍觉不甘心,拽住观莲,指着另一座山峰道,“之前那道气劲是不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她指着的那座山与众人脚下这座比邻,峰势陡峭险峻,直插云端。先前梅子雨正是自那座峰顶降下气劲,震退了元如意和费九关。
“那是义母。”观莲看了一眼,“她住在那边山顶上。”
“你们不住在一起?”柯一尘瞠目。
万书生解释道:“所谓三山,正是指诸位见到的这三座奇峰。咱们脚下这座,是礼舍与义舍所在。公主所指的,是智舍主峰。最西边那座,是仁舍主峰。其实清淑公主所言也对,三座主峰顶上,皆有精舍楼宇,按三山旧时规矩,乃四舍执掌修行所在。如今三山弟子凋零,这延绵千里的群山中,只有我们六人而已。为了生活方便,大伯就搬来,与五伯同住山腰。只有义母还守在智舍峰顶,不愿搬离。”
费九关等人不禁问道:“这是为何?”
“这个虽是长辈,也是各有脾气。诸位都是要在此常住,就不必问这么清楚了,待久了自然就能明白。”万书生面有尴尬,显然是不想过多的议论长辈。
杨心在外多年不愿回山。梅子雨又独守智舍,不肯下山同住。这里面怎么想都透着一股相互赌气的意味。
柯一尘暗自揣测。所谓绝顶高手,必然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古怪脾气,否则又如何称得上高人?
比如十九爷,再比如孟凡真。这两个老头一个蛮横一个孤僻,都算不得什么正常人。杨心梅子雨作为比他们还要高的高手,脾气多半还得更乖戾一些。
至于那位李学士。恐怕也不是好相处的。
风华正茂,正该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被武神阴了一把,自困于山中。几十年下来,同门都破境可以自由出入,唯有他还枯守在这里,日日对着青山白云。就算原本不疯,这么长时间憋下来也该疯了。
她眼前几乎浮现出一个神经质的老头,平时总是喃喃自语,最不能听到的便是“下”和“出”二字,动辄就会痛哭流涕,不停抽自己嘴巴,自惭对不起师门,对不起洪武人民。
这般一想,她觉得这李学士怪可怜的,叹了口气,“你们平时把他关在哪儿?藏经阁、书楼之类的地方吗?”
万书生与长空破对视了一眼,商量道:“咱们下去的时候,五伯说要去钓鱼,现在多半在湖边。”
“你们都把神经病散养吗?”
说话间小路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股芬芳扑面而来。
山峰背面,竟是平缓的山坡。山腰处是一片宽阔崖坪,芳草萋萋,烂漫山花五色斑斓,香气袭人。
七八间样式简单的屋舍坐落于此,袅袅炊烟升腾,屋舍后面的缓坡上,还能看见牛羊在悠闲吃草,两只黄鹂扑簌簌落在牛背上,老牛浑然不觉。
极远处的山崖间,一条银线飞流直下,却是一道小瀑布。水潭积洼,形成了一片明亮的小湖。
此时天气晴朗,日光照下,这片石坪的每一处都鲜艳亮丽,美不胜收,仿佛世外桃源。
初上山的几人见到如此美景,都愣怔住了,尤其是柯一尘,只觉得这里完全超出了她先前的预想。
如此美丽的地方,才当是世外高人落脚之处。
李学士疯疯癫癫的形象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学识渊博的白衣老人,盘坐在湖边的大石上静心垂钓,手边常摆着一卷残破枯黄的古籍,不时举起来吟哦几句。不论自己这些人有什么困惑,到了他那里,只需随意点拨一二,就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她有些兴奋的拽住长空破,催促道:“老先生在哪儿?还不带我们去拜会。”
长空破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兴致高涨,淡淡道:“随我来。”
李学士不在屋子里,也没正儿八经端坐在某块大石头上楞充高人。
万书生领着众人找到他时,他正蹲在猪圈旁垒石块,几只鸡咯咯哒哒在他身边徘徊,无论他怎么挥手驱赶,也吓不走它们。
他穿着一身墨色的麻衣,白发束髻,用一根木棒插着。从背影上看,是个削瘦干瘪的老人,普普通通,没有半点出尘之相。
柯一尘顿时大失所望。前辈高人,放浪不羁或者举止怪异,都可以理解,毕竟是前辈高人嘛。
就算是岳宗师那般平易近人,举手投足间也有山岳森严之意,令人不敢小觊。
而眼前这个老人怎么说呢,看这颤颤巍巍的架势,如果猪圈的石墙现在倒下来,随便哪块石头砸中他,这位礼舍前辈多半就要撒手人寰,魂归九天了。
“五伯!”
观莲欢叫一声,加快脚步向前冲刺,纵身跃到老人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亲昵道:“我回来啦!”
众人眼睁睁看着老人腰猛地下沉,耳中仿佛听到了枯树枝被折断时那种沉闷干涩的咔嚓声。不禁为老人捏了一把汗。
“小观莲,下来!”
长空破率先呵斥,一旁万书生也是提心吊胆,作势欲扶。
“不碍事,不碍事……”
一阵悦耳柔和的声音拦住了万书生。那声音年迈,却透着慈祥宽和,好像习习春风包裹住众人,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费九关无端想起了李怀渊。那种温润随和的味道比李怀渊更加深邃,或许李怀渊到了老年,也就是这个样子。
老人扶着墙站起,另一手托住观莲身子把她背住,笑呵呵道:“你呀,跑哪儿去了?”
观莲极是受用,赖在老人身上不愿下来,诉苦道:“我跟大伯去了南都!大伯特别凶,每天都要骂我!打我!欺负我!”
“哦?他骂你什么?”
“他骂我又懒,又笨,又胆小,又没用,还嘴馋……”
“哦……”老人慢条斯理的沉吟,“他有说你什么坏话吗?”
说话间老人转过身,一张清隽慈祥的面容展露众人眼前。那仿佛是世人理想中的长辈应有样子。一把山羊胡直垂胸膛,须发通透如白雪,眉目宽和,面带笑容,虽身处猪圈旁,却无肮脏之感,反而显得干净整洁。让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就想与他亲近。
“这几位小友……”
李学士愣了愣,目光探询万书生。费九关与关浮沉不敢怠慢,上前揖身行礼,自报名姓,说明了来意。柯一尘却拉着茶小钿站在后面,不急于见礼。
“费九关,关浮沉……”李学士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不知在想些什么,沉吟着不说话了,柯一尘险些以为他睡着了。
他好像做什么事都很慢,也不知究竟是年纪大了,还是性格使然。
“五伯,费九关是大姐的义子。算下来,还是您的侄孙,孩儿的义侄。”万书生喜滋滋的插嘴道。
费九关不禁一僵,尴尬地看向万书生那人畜无害的娃娃脸。感情他见面时没说什么,心里早将这些辈分算的清清楚楚。
“韵清儿的义子?”李学士倍感意外,细细打量费九关,又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可是你学得明明是仁舍的丹心诀和翻云覆雨手呀?哦这么说,你的渡心剑式是韵清儿传你的?”
他声音虽然不大,可听得众人震惊不已。费九关愕然道:“你,前辈是如何知道”
李学士把观莲放下,捋须道:“你刚才上来一步,抱拳行礼,端的架势是雨式起手,踏出的是幽字诀。听你说话洪亮,气劲充沛,声音里隐隐掺杂了洪波翻涌之音。这是练了丹心诀的征兆。难得。看来师兄又寻到传人了。”
费九关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才信了长空破先前所言,李学士于武学一道,果真是学识渊博,只一眼就把自己的底细看得清清楚楚。再揖道:“诚如前辈所言。晚辈佩服!”
李学士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你也不必拘束。更不用以晚辈自居。韵清儿是韵清儿,你是你。既然到了这里,就全不相干,你们各论各的。”
万书生诧异,“五伯,这怎么论?”
李学士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横眼道:“你们兄弟相处便是。”
万书生脑中阵阵晕眩。他管黄韵清叫姐姐,这是长了费九关一辈。现在又跟费九关兄弟相称,那就是低了黄韵清一辈。自己是黄韵清义弟的同时,又成了黄韵清的子侄。如此算下来,岂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外甥?
他愤然欲跟李学士论个清楚。可李学士冲他摆摆手,目光转向关浮沉,慢吞吞道:“你练的是青锋剑,你是凡真门下?”
有了费九关的前车之鉴,关浮沉也不觉得吃惊,行礼道:“青锋弃徒关浮沉,见过前辈。”
“你的根骨,不适合学剑。凡真向来嘴硬心软。他将你逐出师门,也算是用了一番苦心。你不要怨他。”
听他殷殷嘱托,关浮沉心头一酸,几欲落泪。沉声道:“晚辈明白师父用意。并无怨言。”
李学士闻言欣然道:“好孩子。你过来。”
关浮沉不明就里,依言上前几步。忽见李学士起指在他身上几处要穴一点,数道柔和气劲渡入,仿佛泡在温水之中,全身筋骨舒泰。
他被常天庆所伤,经脉尽断,丹田气海中多年苦修的气劲无时无刻不在流逝,一旦耗尽,就真正成了一个废人。如今被李学士点中,奇经八脉各处关口仿佛同时被封堵住。气海流失之势顿时停止。
这不由得他不喜形于色,感激下拜道:“多谢前辈!”
“我只是暂时缓解。要治病,还需上智舍,找那位看一看。”
李学士笑呵呵地捋须,“你们也不必叫我前辈。可以叫我先生,或者叫我学士。但不能叫我老师、师父。至于你,需叫我五叔。”
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茶小钿说的。
茶小钿眉头一扬,“凭什么?”
李学士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比看费九关、关浮沉都要亲切许多,
“你是无惧门下,是不是?学得天禽手,义舍就有后了。”他转头嘱咐长空破道,“你俩同为义舍,以后需多亲近些。”
长空破与茶小钿对视,彼此眼中都有些火药味。茶小钿哼了一声,正要讥讽两句。柯一尘拦住她,兴冲冲指着自己道:“老先生,还有我,我。你看看,我是什么来历?”
之前李学士一眼看穿了费九关、关浮沉、茶小钿三人的武功来历,堪称神乎其技,勾起了柯一尘的兴趣。
她武功低微,虽然服了神药凝元丹,可至今尚未步入百川境。至于招式,所学颇杂,既跟陈踪萍学过几手,又在岳宗师座下听教过几日,还学得了仁舍翻云覆雨手中的云式。却都没有下过苦功。
她有意给李学士出难题,看看他能否瞧得出来。
岂料李学士只扫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你有什么好说的。你不就是洪武周家人嘛。”
这比报出柯一尘的武功还要让人惊悚。毕竟武功有迹可循,可身份来历她不说,合该没人知道才是。柯一尘悚然之下,背脊有些战栗,甚至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这老头根本不是什么学识广博,而是通晓了某种神通,能够一眼看穿别人过往种种。
她结巴道:“你怎么知道?”
李学士笑了起来,“你这相貌,三分与裕王相似,论起这惫懒劲,七倒与那周庭安相仿。老朽就算老眼昏花了,听到你说话的腔调,也该知道是周氏公主光临。”
裕王是她父皇启庆帝还未被策封为太子时的称号。李学士以此相称,可见年轻时与父皇交往甚密,柯一尘眸子转了转,“老先生,您好像跟父皇很熟的样子。”
李学士唉声叹道:“岂能不熟?裕王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柯一尘愕然,“这话怎么说的?您老以前是宫里的太监?”
她平素说话也不曾这样无礼,可偏觉得在老人面前十分放松,好像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责怪。不自觉的放肆起来。
万书生与长空破勃然大怒,狠狠瞪了过去。费九关也生怕柯一尘将他得罪,忙出声喝止。
李学士却也不恼,似乎真的习惯了周氏说话的腔调。笑呵呵看看柯一尘,
“我姓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