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一尘深藏的本心,竟是仇斯年??
怎会是他?
李学士怔了怔,细细打量那个老人,“这位便是传闻中的贺兰帝师?”
“不是帝师,也不是仇斯年。”
仇斯年眼眸一转,像是活了过来,笑吟吟与众人招呼,“我乃柯一尘之本心是也。”
众人一吓,都看着那心象虚影。柯一尘枯坐在地失去意识,而这虚影却是精神抖擞,主动跟众人答话,还说得这般洋洋得意,让人难以适应。
费九关当先问道:“你怎会长成这般模样?”这是他最困惑的地方。
仇斯年揶揄道:“你嫉妒了?”
“没有,我就是好奇。”费九关讷讷解释。
仇斯年哈哈大笑,傲然道:“何为本心?心中执念也。你以为柯一尘的心里最想的是什么?跟你床吗?她对于智慧的向往,你这等人又如何能明白?”
费九关脸憋得通红,尴尬道:“这个,你克制一点,莫要胡说。”
他算是明白了,就算披了仇斯年的外表,柯一尘还是柯一尘,而且比原先还要放肆。
仇斯年展开双臂,自豪道:“我为何是仇斯年的样子?柯一尘自诩聪明伶俐——当然事实也是如此。纵观她一生,对任何人都是心存鄙视,从没有服过谁,除了仇斯年。这是柯一尘唯一输过的人,而且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他俯下身,去捏柯一尘的脸颊。手掌刚碰到便化为云雾消散,又复聚拢恢复。他凝视着自己逐渐恢复的手掌,若有所思。
“虽然不愿承认,她心里早已将仇斯年视作智慧的化身。柯一尘崇拜仇斯年的处事手段。甚至崇拜他的言行举止,习惯步态,我就是她想变成的样子。”
看着仇斯年眉飞色舞的老脸,众人都感觉一阵不适。柯一尘心底里渴望变成这副德行?
李学士慢条斯理问道:“既是本心,之前为何映照不出?”
“非也。不是我不想出来,是柯一尘不愿放我出来。”
仇斯年站起来,环视了一圈,远眺这方墨色点染的世界,口中漫不经心,“阜平一役,输得五体投地。仇斯年既是她崇拜之人,也是她最恐惧之人。她内心抗拒,无意识中将我掩埋心底,这些举动,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他全身墨色仍在不断聚集,把他描绘的愈发栩栩如生。忽然他咳嗽了两声,腰背佝偻了下来,真显得老态龙钟起来。
费九关忽然发现,比起刚显现时的跳脱,眼下的仇斯年无论从神态,还是言行举止,都更加贴近那个现实中的仇斯年了,就仿佛这数息之间,人便苍老了几十岁,连声音都变得苍老,几乎看不到柯一尘的影子了。
仇斯年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冲他笑了笑,缓缓道:“这种无意识的行为,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总之,她很聪明,不愧是她,判断的很对。我不该被放出来,尤其在这里。”
“为何?”
仇斯年低笑一声,“因为危险。”
他忽地往下一仰,身下陡然涌出墨痕,凝聚成了一张躺椅,让他舒舒服服的坐下。
李学士脸色骤然一变,难以置信道:“你怎能做到的?”
这里是他的心象幻境,任何变化都由他支配。但仇斯年那张椅子,完全越过了他,是自动凝结出的。
发觉事情有异,他当机立断,猛地拂袖,欲将仇斯年驱散。
可奇怪的是,随着他一拂之力,仇斯年身形黯淡不少,偏偏没有完全消散。连同身下的躺椅,依旧残留在那里,笑嘻嘻望着他。
“我刚刚在想,这里既然是心象幻境,那么主导这方幻境的究竟是什么。是你吗?”
仇斯年躺在椅子,变得愈发没有精神,半眯着眼睛,戏谑看着李学士,
“你通过气劲、天地变化、还有其它什么东西,开辟了这方幻境。你就是主宰,可是你如何能做到把我们的心象投映出来的呢?”
“只有一种可能,凡身处在这方幻境中,所有人都可以对这里产生影响。无关修为强弱,谁的心念强,谁就能支配这里。”
李学士攸然起指,水墨世界浮出万道墨线,势如天崩,缠向仇斯年。仇斯年笑意不减,好整以暇躺在椅子,任凭那些墨线注入他的身体,仿佛泥牛入海,了无踪迹。
他手指微微一抬,一缕淡墨如烟般在他手指尖萦绕,让他黯淡的身形恢复如初,甚至更加生动,眼眸如李学士一般漆黑,内中似乎涌动着光彩。
众人还没意识到事情有何严重。李学士却如临大敌,直勾勾盯着仇斯年,涩声道:“你何时......”
“你将我映照出来那一瞬间。我便明白此地的奥妙。毕竟,我可算是柯一尘的智慧。”
仇斯年随意一挥手,墨色山水陡然产生变化,化作无边无际的墨色莲花,充斥了整个天地。
费九关等人见此景象,脑中发懵,好像仇斯年能够控制这方天地一般!
李学士凝重如水,对那接天的莲花视若无睹,只看着仇斯年,“你很聪明。但你莫要忘了。这里是老夫心象投映,老夫一念便可破灭此间,你就算掌握了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
“对。你依旧是这里的主宰,握有生杀大权,我不过是暂时控制了这里。你虽是可以收了这方幻境,那时候我也就消失了。”
仇斯年脸带着一抹讥笑,“但你不会这样。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我不准。”
“这里无需你的意见。”李学士已经准备动手,先将这方心象幻境收去,把众人带回现世之中。
“很遗憾,你必须要听我的意见。”仇斯年随意抬起手指,依次点过费九关等人,“如果不听,我不能保证你将他们带回现世的时候,他们还是他们。”
李学士表情严峻,森然道:“你敢如此。即便回了现世,老夫定将你灭去!”
仇斯年笑呵呵道:“那无非就是多陪一条人命罢了。”
李学士望向费九关等人,面露犹豫,良久叹道:“你想要如何?”
仇斯年笑了笑,说道:“比试一番。”
他当着李学士的面,起指点出一缕墨色,飘至李学士眉心处,却似受到阻挡,不能再进。
李学士盯着那缕淡墨,似乎内心挣扎,决然道:“罢了!”不再抵抗。
那缕淡墨一下钻入他眉心,李学士攸然变得苍白,双眸紧闭,竟盘膝坐下,就此不动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看两人的行为也难解其意。仇斯年扫了眼费九关,无奈摇头道:“费九关呐费九关,你怎么还是这样蠢笨。我问你,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懂了几分?”
费九关一滞,柯一尘这个本心似乎颇喜欢找自己茬,于是直言道:“你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掌控了此间,用我们威胁先生。”
“嗯,你能听出这种程度,也算用了脑子。”仇斯年似乎有些欣慰。
费九关又自想了想,“你是个虚影而已。如何能威胁到我们?”
“很简单。李学士若是敢将这里毁去,那么我就会在他毁去的一瞬间进入你们某人的识海之中,将那人原本的意识覆盖了去,那个人就算是死了。他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所以投鼠忌器。”
仇斯年打了个响指,漫天墨莲一起凋谢,化为无数飞鸟,涌天穹。
三人面面相觑,呆呆看着仇斯年,关浮沉迟疑道:“你真能做到这种事?”
“既是幻象,全凭心念强弱。由虚入实,这等神迹,原本我是做不到的。但李学士修为通玄,展开了这方神奇的天地,又带来了你们,才给了我机会。”
仇斯年笑吟吟安慰他们,“当然,你们且放心。我不会替掉你们任何一人,包括柯一尘。替了你们,出去就是个死。不如挑一个厉害人物下手。”
费九关等人顿时醒悟,齐望向李学士。
李学士此刻已经深深入定,表情痛苦,脸黑气时隐时现,似是在全力挣扎。
仇斯年叹道:“那缕墨痕是我的一部分。现在已进入李学士识海之中,正与他纠缠。可惜,李学士若不愿放我入内,我也无可奈何。偏偏他担心我对你们下手,主动放弃了心关。如今既要源源不断消耗气劲维持这方幻境,又要在意识中不断与我争斗。也不知他还能撑多久。这样的前辈,好人呐。”
“够了!”费九关厉喝一声,怒道:“一尘,休要胡作非为!”
仇斯年淡淡扫了他一眼,“柯一尘本就喜欢胡作非为。你不知道吗?”
费九关不答,毫不犹豫一掌拍出。他连人带掌直穿而过,仇斯年却没有受到一丝损伤,兀自摇头叹息,
“蠢人就是这般。你也说了,我是虚影而已。若想伤我,只有两个法子。第一,你的心念强于我。”
仇斯年懒洋洋扫视三人,“看来是不可能的。第二个法子,你们现在把柯一尘杀了,我们眼下尚是一体同生,她死了,老朽自然也就死了。”
三人楞住,下意识看向不省人事的柯一尘。茶小钿一个箭步把她挡在身后,示威似的盯着两人。仇斯年要夺李学士的身体,以后柯一尘还是柯一尘,她断不能容忍有人伤害殿下。
费九关呆立当场,低头望着手掌。要他杀柯一尘,这如何下的了手?
“下不了手。那便陪老朽在此等候片刻。待我夺了李学士的神智,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叙旧。”
仇斯年笑了笑,悠然靠回椅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言语间已然自称“老朽”。更加贴近了仇斯年的形象。
彻骨的寒意弥漫在众人心头。费九关几乎忘了,柯一尘并不是个善良之人,她做起事来,比茶小钿还要肆无忌惮。
而眼前这个柯一尘的本心虚像,比柯一尘还要极端乖戾,偏又手段高超,心思缜密,实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他全然无法应付,不禁愤慨道:“你不是柯一尘吗?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仇斯年看向他,认真道:“柯一尘已不配与老朽相提并论。她受到太多约束,已经停滞不前。老朽比她跟近了一步,理当取而代之。你是她弱小的罪魁祸首。顾念以往的情分,老朽留你一命。以后好好陪着那个废物丫头,莫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刚说完,他猛地露出痛苦的表情。低头一看,却是身插了一柄墨色残刀。
关浮沉平静沉着,心念所至,残刀穿梭游曳,刀刀斩在仇斯年身。
费九关霎时明悟,此地是心象幻境,能到幻象的,只能是幻象。
仇斯年眯起黑眸,阴狠道:“自讨苦吃!”
他手一握,水墨天地尽在他掌握之中。虚无中伸出千百条墨锁,钻入众人体内。
那些墨锁也是心意所化,夹杂无穷杂念。
费九关三人顿觉意识一片浑噩,眼前各种景象缤纷涌现,好像有千万人在跟自己说话。一时间头痛欲裂,胸闷欲呕,莫说抵抗,几乎快要无法站立。
原来幻境中还可以这样影响活人。
这时李学士忽地闷哼一声,脸黑气大盛。
众人心中一凛。仇斯年笑吟吟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李学士走去,“到时候了。”
费九关强忍住墨锁传来的杂念,咬牙欲引出自己的本心虚像,向仇斯年攻击。关浮沉也艰难操纵那柄残刀,刀锋对准了仇斯年,打算奋力一搏。
正此时,陡然间顶纯白的天穹裂开一条缝隙,裂缝瞬息扩大,仿佛开天辟地一般。刹那间头顶光芒大盛,五色云霓照下,充斥了整个幻境!
那五色云霓如同烈火春阳,墨色山水被光芒一照,顿时消融瓦解。
仇斯年神色大变,决绝地向前一扑,打算进入李学士身体之中。却被那彩光罩住,挣脱不得。彩光洗刷之下,他发出凄厉惨叫,如同厉鬼悲鸣,最终消失无踪。
众人只觉眼前景象骤然被绞在一起,斑斓色彩混杂,目不能视物。
一个恍惚,再回神时,已是天空碧蓝如洗,白云悠悠,明日高悬,又回到了三山,回到了那个猪圈旁边。
万书生、长空破、观莲三人正关切地凑过来,看他们表情疑惑,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三人恍如隔世,长长舒了口气,瘫坐在地,不管是关浮沉还是茶小钿,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柯一尘。此时柯一尘如梦初醒,轻嘤一声,睁开眼睛,发觉大家都在看自己,奇怪道:“怎么了?我脸有什么?......对了!我的本心出来了没有?”
费九关坐在地,发觉两腿微微颤抖,已经站不起来了,苦笑道:“一尘。我是不是对你太约束太多了?”
柯一尘愣了愣,晶亮的眸子转了转,“有吗?”
“今后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我。还有......”
他顿了一下,肯定道,“你真的很聪明!不必去学那仇斯年!”
“那不是当然的嘛!”
虽然不知道费九关为什么要说这些,但被他夸奖,柯一尘依旧得意的笑了起来。
就听蓝天白云间一道声音降下,似乎相隔甚远,显得有些空旷,
“李秋声。你失手了。”
那声音苍老,与众人在山门前听到的一般无二,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智舍执掌,梅子雨了。
李学士盘膝坐在地,脸色枯黄,显然耗元不少。回想起刚刚跟仇斯年在识海中的纠缠,凶险万分,他心中仍有余悸,苦笑道:“老马失蹄。惭愧,惭愧。若不是师妹出手相助,恐怕回来的就不是师兄我了。”
梅子雨冷笑一声,“丢人败兴!也罢。这个小丫头既有本领将你逼成这般狼狈。我正好亲眼看看她的成色。带来。”
那声音说完便即消散。众人犹自愣怔。柯一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着茶小钿劲问道:“你们怎么搞的?什么失手?她是在说谁?”
茶小钿凑过去,低声为她叙述经过。费九关则关切问道:“先生无恙否?”
李学士摇了摇头,被万书生搀扶着站了起来,“是老夫不察,险些连累了你们。罢了罢了,你们且都留下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小观莲,你义母既开了口,你现在就将周家公主带山去吧。”
柯一尘正听茶小钿转述,刚刚听了个大概,尚自兴奋自己本心的强悍。忽听到李学士的话,一骨碌爬起来,吃吃道:“带我去?你们,不陪我去?”
观莲不满道:“不是有我陪你嘛。”
她见茶小钿跃跃欲试,撇嘴道:“义母只说了要带她。其余的若敢去。哼哼。”
茶小钿脸色微变,回想梅子雨的种种恐怖,难得的收了性子,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李学士疲惫的摆摆手,安慰道:“去吧去吧。不用怕。师妹年纪大了,火气也消不少。大概不会对你如何。”
柯一尘踌躇看向费九关,没有留意到李学士用词含糊。
观莲走过去,胳膊轻轻捅了捅她的腰眼,一努嘴,难掩坏笑道:“走吧。随我拜见义母她老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