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莲的笑容里难掩不怀好意。柯一尘看在眼里,还待说点什么。李学士摆摆手道:“去吧。”
他神情疲惫。看来柯一尘的本心对他造成了剧烈的损耗。无力再多言语。
柯一尘虽然心里嘀咕,可梅子雨的通天手段她都看在眼里,现在这位老前辈发了话,她也不敢违拗,只得随着观莲离开。满腹的问题无处宣泄,走了几步,忍不住小声问道:“李叔祖跟要死了一样,我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这么厉害吗?”
观莲在前头带路,顺手摘下一片叶子,举在太阳下观瞧,漫不经心道:“我不知道。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们都瞧不见。但是”
她回头瞥了一眼,轻哼道:“五伯展开的幻境,任你多厉害,也只能以心念抗衡。心关一旦失守,就会轻易被抹去意识。你虽然比旁人聪明那么一丁点儿,怎么可能伤得了五伯?”
柯一尘琢磨了一会儿,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毕竟不知道自己在心象幻境里究竟做了什么。忆起心象之中目睹的种种奇妙,她哂笑道:“万化惊辰法,这门功夫倒有点意思。李叔祖就没个传人?”
“二哥学得就是礼舍功夫。他已经是天地境了,也不能像五伯一样演化心象。五伯苦修了几十年,也只能展开一丈的距离。你就别想了。”
柯一尘颇为惋惜。如果这门神功易于上手,她倒是不介意练来玩玩。可要她一门心思苦练几十年,那是绝无可能的。
两人离开了崖坪,再度踏上了山道。柯一尘忽然发觉观莲竟带着自己往山上走,并没有向智舍的主峰去。她一把拽住观莲,“哎哎,你往哪儿去?”
“带你去见义母呀。”观莲头也不回。
柯一尘指着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不是在那座山上吗?”
观莲轻叹一声,握住柯一尘的手,“走不通的。三座主峰之间深谷沟壑纵横,靠咱们两条腿,从礼舍到智舍不知要废上多少周折。最快捷的法子,就是从山顶到山顶。”
柯一尘来了兴趣,跟着观莲向礼舍顶峰攀登,望着扶摇直上的山道阶梯,问道:“你的意思是三山各峰顶上有彼此相连的捷径可走?”
“啊算是吧。”观莲目光游移,假装观赏手里的叶子,说话没了底气。
柯一尘蹙眉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是?”
观莲一撇嘴,含糊其辞道:“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什么事都要问我。哪天我不在了,你还怎么活?”
柯一尘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骂道:“小妮子,你在瞒我!你家那个老太太,一个人住在山上?”
“是呀。以前我跟义母一起住在山顶,现在我下山那么久,义母就独自待在上面了。”
观莲揉着小脸,言语间流露出关切之情。柯一尘想想一个老太太放着风景宜人的山腰不住,独自守在山顶,与凄风苦雨作伴。这得是多么孤僻乖戾?至少看得出她脾气执拗,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
但这话却不能说出来,鬼知道这个天地之上的老太婆有没有顺风耳。万一惹恼了她给自己也来一掌,恐怕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观莲只能从地上把自己抠出来了。
“智舍主峰上就你们两个人?没下人服侍吗?”
观莲白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这一路上来,可看到有旁人?五伯不都是在自己修猪圈嘛。要说下人,过去时常有人来拜师学艺,大多都是贺兰人,跪在山门口不起来。有些心志坚定的,五伯于心不忍,就会把他们放进来,安排干些杂活。”
“那,那些人呢?用完就被你们杀了?”
观莲气鼓鼓瞪她,“没有!后来他们之中有个姓厉的,最是认真刻苦,五伯指点他入了天地,谁知道这个人下山之后杀了好些人。义母和大伯都批评五伯妇人之仁,养虎为患,就把剩下那些人都赶下山去啦。”
“姓厉”柯一尘心头微微一动,“厉幽庭?”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观莲咂咂嘴,不无遗憾道,“他做饭可好吃了。”
“阎君厉幽庭给你们当过下人??”
柯一尘恍然,难怪一年前燕云围城,万书生主动要求去对付厉幽庭,原来其中还有这种渊源。
说起来这厉幽庭入得天地境后一气杀了洪武贺兰七名同境高手,震惊世人,在天地境中也不可多得的人物。如今投身黑龙卫,成了坐镇一方的流主,扼住了燕云的咽喉。两位前辈批评李学士养虎为患,倒也没错怪他。
她眉头忽然一皱,抓住了观莲话里的关键,“厉幽庭走了之后,谁给你们做饭?老太梅老前辈吗?”
“五伯。”观莲鼻子皱了皱,“他做好了,会让二哥三姐送过来。有时候也会差我过来拿。总之义母从来不亲自做事,我在的时候,洗衣打扫都是交给我做。”
柯一尘顿时担忧起来。三山落魄至此,全然没了天下大派应有的排场。这些个能吓死人的顶尖高手绝世强者,凡事也得亲力亲为,那自己又能讨到什么好去?
她可不是费九关,对习武啊变强啊有着天然的兴趣。仗着聪明,对于学武她从小就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连时间都不愿多花在上面,更不用说还要她吃苦。
眼见三山如此艰苦朴素,李家的叔祖都蹲在地上修猪圈,她心里愈发失望。
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看着花哨华丽,但也就是看看。难道为了学这些,自己还得给这帮老头老太太做饭洗衣服不成?
这个问题如果抛给别人,恐怕会欣然答应。洗衣做饭便能学到三山神技,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可在柯一尘这里,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自己堂堂洪武公主,凭什么放下身段服侍这帮老不死?就算六十年后自己也能天下无敌,那时她也七老八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天下无敌又有什么意思?
她琢磨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不值得,踌躇道:“小观莲,你们三山养旁人吗?”
“什么叫旁人?”观莲听不懂。
柯一尘描述道:“就是那种,不用学功夫,不用干活。来去自由,每天想干嘛就干嘛,还有人按时送饭的人。”
“你是说祖宗?”观莲奇怪不已,“我们为什么要养个祖宗?”
“呃你也可以称为闲人。”
观莲不满道:“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游手好闲,我就不行?反正如果让我给这种人送饭,我一定朝里面吐口水!”
柯一尘不说话了。暗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吃观莲递给自己的任何东西。
两人沿着山道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一处高台。
那高台地面是大理石铺就而成,高台边缘立有一尊硕大的凤凰石雕。
柯一尘却已无暇欣赏。她累得香汗淋漓,急不可待地坐下歇息,锤着两腿,抬头往上瞧。一路走来,她们爬的已足够高,礼舍峰顶近在眼前。坐在高台上,依稀可见顶峰之上古朴森严的殿宇楼台。
“嘿!这山顶上真的是你们三山主殿呀。”
观莲也坐了下来,轻轻皱眉,厌烦抱怨道:“没什么可看的。每年我们都要上去各峰打扫一次。三座主峰,那么多房间,只有我们三个人。累也累死了!”
柯一尘咯咯直笑。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这个差事以后要落到自己头上,渐渐笑不出来了。
她四处打量,高台之上天风呼啸,吹得她有些冷。可并没有看到有什么通往智舍主峰的道路,按理说无论是天梯栈道,还是凌空铺桥,气势必定恢弘。到了这个高度,至少也能看到桥的影子才是。
“路呢?下面要怎么走?上去?”
“不用上去了。就在此地。”观莲揉着腿,努了努那尊凤凰石雕,示意她自己去看。
柯一尘疑心大起,爬起来朝石雕走去。
那凤凰石雕在高台边缘延伸出去一截,仿佛悬在半空。石像足有一人来高,通体灰白,表面粗粝,显然年深日久,不知经历了多少雨打风吹。凤首朝外,凤喙遥遥对着智舍主峰,敛翼蹲踞,仿佛正在眺望脚下云海。
石雕后面便是万丈山崖,山风吹得她衣袂狂舞,好像一不留神便会被吹落下去。她不敢过分靠近,只小心挪到石雕旁边,探头观瞧。
石雕栩栩如生,只是普通的石雕。可走得近了,她才注意到有一道铁索嵌在凤凰腹部,一直延伸到云海之中,似乎连接了高台与邻近的智舍主峰!
铁索粗大,足有自己小臂宽。可再怎么粗的铁索,远远望去也只跟一条细线无异。唯一值得赞许的是这锁链嵌地甚是牢靠,横架两峰,纵然天风也吹不动它分毫。
柯一尘脸色发白,感觉有点站不住了,回头冲观莲僵硬的笑了笑,声音发虚道:“这是索道?咱们,要,滑过去?”
观莲摇头。黑宝石般的眸子凝视着她,小脸上写满了认真,“我们走过去。”
柯一尘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愤然瞪向观莲,“你开什么玩笑?你开什么玩笑?!”
“就是吓吓你。”观莲露出得逞的表情,却让柯一尘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听她继续道,“当然不用你走。我背你走。”
“你背我?你背我走?”柯一尘瞪大了眼睛,觉得观莲说的话她一句听不懂。
“对你有没有发现你一直在叨叨一句话?”
“你才在叨叨!”
柯一尘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情绪,颤声道:“你刚才说咱们要怎么过去?”
“你听见了。就别让我再重复了。”
观莲站起来,开始原地活动四肢,“知道为什么三山的山门是在礼舍主峰吗?所有三山真传弟子,学的第一门功夫就是礼舍的鸣鸾隐空步。三山主峰都是这样用铁索相连,礼舍连智舍,智舍连仁舍,不会隐空步,就只能翻山越岭了。”
柯一尘又望了眼那铁索,铁索那头隐在云雾中,只闻呼呼风响。
“很可怕对吧?”
观莲眉飞色舞,边压腿边道,“我也觉着很吓人。以前一直是三姐背我走的。后来学了隐空步,我还是不愿走这铁索,足足被义母揍了三年。三年呀!”
柯一尘坐在地上,慢慢挪到石像旁边,伸长了脖子向下望。
根本看不到山下,唯见云海翻滚,狂风吹得她发丝飘扬。从这个高度跌下去,好处是在下落过程中还有闲暇回首前半生。坏处也很明显,必定是尸骨无存,摔成一滩肉泥。
她面无人色,头晕目眩,缩回脑袋,还觉得四肢在微微颤抖,坚决道:“本宫才不陪你疯!咱们下山绕行!否则我现在就离开!”
观莲停下了压腿,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走这条路吗?”
“因为你是神经病!你们三山都有病!”
“我被义母揍了三年之后,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铁索很可怕,但义母比这条铁索可怕多了。”
观莲认真道,“咱们绕行上山,至少要花上一天的功夫。惹恼了义母,你一定也会明白这个道理。你想试试吗?”
柯一尘一下语滞,左右为难。她不敢再看下面,只呆呆坐在地上,望着遥遥相对的智舍主峰。终于把心一横,决然道:“我不走!我绝对不走!绝对!”
观莲笑了,听出了她的色厉内荏。便不再理会,继续弯腰踢腿。歇息了片刻,她慢悠悠走到柯一尘跟前,把鹦鹉剑塞入她怀里,得意道:“来,抱着观莲姐姐。你要是害怕,可以闭上眼睛。”
柯一尘哼哧地站起她已经腿软到站不住了。整个人形如八爪鱼一般,死死盘住观莲的腰。紧闭着眼睛,下巴贴在观莲脖子上,嘴里仍恶狠狠威胁,“你要是敢掉下去,我就死给你看!”
观莲得意不已,这一幕她期待已久。自从认识柯一尘以来,屡屡被她欺负,今日一朝翻身把歌唱,想必以后柯一尘也能认识到自己的伟大。
她傲然挺起胸膛,手托柯一尘腰臀,极目远眺,渺万里层云,豪情盈塞。一步迈出,隐空步的奥妙展现,轻松踏上那铁索绝道。
山风一吹,两人身子顿时摇晃。柯一尘悚然,下意识勒紧观莲,闭着眼尖叫道:“啊啊啊啊啊!要死,要死!救命!大哥救我!!”
观莲被她勒住脖子,喘不过气来。连连拍着她胳膊,艰难道:“你放手你别乱动,你别唔!”
她气息不稳,脚下立刻虚浮,身形更加摇摇欲坠。换来的是柯一尘更剧烈的挣扎,险象愈发环生。
从高台上望过去,两峰之间,铁索之上,一团小小身影如冯虚御风,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