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缓步走进祠堂里。
空荡荡的祠堂里安安静静,与平时没有丝毫两样。
写着“马公石柱宣尉使千乘之灵位”的牌位前,点燃了三柱香,缕缕香烟缭绕,把整个房间衬托得气氛异常凝重。
秦良玉默默站在灵位前。
伫立良久,朝着灵位微微欠身,鞠了个半躬。
再这样静静站着,久久地站着,目光怔怔,瞅着灵位,以及灵位前袅袅的香烟。
脸上,一行清泪脉脉地挂满腮边。
祠堂里,静得掉落一根针,都会听得清清楚楚。
……
“千乘夫君,”
半晌,秦良玉张开朱唇,轻轻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柔,若断若续,满含着深情。
“我又来看你了。”
声音象一根细细的丝线,柔柔的,飘飘的,牵扯起无尽的凄苦,听上去催人泪下。
“……我要出征了,千乘,我知道,每一回,我作战的时候,你其实都是陪着我的,我和儿子建立的每次功勋,都有你的功劳。我们一家,永远在一起。”
泪水,滴滴嗒嗒,落到地面的方砖上。
此时的秦良玉,完全没有了“将军”的威严,柔情毕现,软语慢诉,恢复了“贤妻良母”的神情,轻声慢语里饱含着刻骨相思。
“千乘,你在那边,也时常想着我们娘儿俩么?你可知道我总在夜里梦见你,梦见你习文,梦见你习武,和从前一样,教麟儿武功韬略……千乘,那是不是你在托梦给我……”
声声血泪。
一阵轻轻的抽泣。
一室悲怆。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照顾麟儿,千乘,我明白,你心中所寄,全系家国天下,良玉定不负你的嘱托,以君之志,为我之志,此生不负忠贞二字,以身许国许家。”
说到这里,秦良玉长叹了一口气。
又沉默许久,幽幽地说道:“千乘,你我夫妻,一别经年,虽阴阳两隔,却同心同体,生死不变,良玉身负你的重托,不敢稍有懈怠,公忠体国,忠义为先,愿以一腔赤胆,保国保民,誓不让贼子乱谋得逞,石柱山里,有我在,你就放心,家乡子民定会有个安安稳稳的清平世界。”
抹了把眼泪,秦良玉的声音清亮起来。
“千乘,以前你常说,人活天地之间,须持昭昭正气,方不枉了父母生养,人生一场,似蝇营狗苟,阴暗卑鄙之徒,奸佞邪祟之辈,连魂魄也是肮脏的,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生逢乱世,更宜心怀忠正,做个堂堂正正轰轰烈烈的人。千乘君,你的这些嘱咐,良玉从不敢忘,多少年来,我也正是照你的话做的,立身正己,除奸除恶……”
正在这时候,忽然室内响起异常声音。
“嘎吱……”
秦良玉猛地一惊。
嗯?
什么声音?
此间祠堂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长久以来形成的规矩,她在灵前祷告之时,绝不会有人进入。
怎么会有声音?在这间只有自己和死人灵位的房间里,声音显得这么突兀而惊悚。
秦良玉迅速扭过身来。
声音来自靠西墙的一座雕花壁橱。
此时她身上没带任何武器,但身经百战的秦良玉并未转身往外逃,而是后退一步,双拳紧握,做好了战斗准备。
壁橱的门,自己打开了。
祠堂里充斥着一股诡异气氛。
只见一个灰袍身影,慢慢从壁橱里钻出来。
这个人长得瘦小精悍,宽脑门大眼睛,模样有点象是猴子,袖口裤脚都扎起来,这是“夜行人”或是盗贼常见的做法,为的是行动方便。
刺客!
埋伏在祠堂的壁橱里,没有别的可能,只能是刺客。
秦良玉没说话,也没逃跑,紧握双拳,上下打量这个刺客。
令人惊异的是——刺客的眼角挂着两行泪珠!
只见他爬出壁橱,竟然——咕咚一声,跪在秦良玉的身前,磕了一个响头。
“秦将军,饶命啊……”
秦良玉抑制着惊异,理顺了一下情绪,沉声问道:“你是谁?”
“小人名叫公孙炽。”
“你是来行刺我的?”
“是……小人该死,是苏达将军派我来的,他用银子收买,命小人为他效命……”
秦良玉的语气平缓下来,问:“苏达?就是杨应龙手下那个苏达么?”
“是,”
正在这时候,从壁橱里又出来一个人。
这人却正是三梆子。
三梆子被人掐着脖子拽进壁橱里,很快就闭过气,晕了过去,但是他并没有被掐死,此时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身子歪歪斜斜,拱到壁橱外面,睁开眼睛一看,哇……一个黑瘦子正伏在地上。
这正是掐着自己脖子拽入壁橱的家伙。
就是他!
三梆子半晕半醒,蒙里蒙登,下意识地扑上去,伸出两手,就去掐瘦子的脖子。
“你个兔崽子……”
他刚刚苏醒,浑身无力,上前一扑瘦子,自己反而先跌倒了,身子和公孙炽滚在一起,两个人交叠着,都跌个仰叉。
叽里骨碌……
这时候,祠堂外面的人,听到室内动静不动,阿福、小菊等人,纷纷跑进来。
“怎么回事?”
“老夫人,怎么了?”
大家定睛一看,秦良玉站在屋中,安然无恙,而三梆子和另一个陌生的瘦子掐成一团,滚在地上,都吃了一惊,阿福一步窜过来,伸脚踢向公孙炽,小菊也拿起扫帚乱打。
秦良玉赶紧拦住了。
“且慢,阿福,小菊,你们后退。”
公孙炽抱着脑袋,连声求饶,“秦将军,饶命。”
秦良玉道:“别怕,我不杀你,你老实交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三,阿福,你们都退下去。”
公孙炽伏在地上,畏畏缩缩地说道:“禀将军,小人贼心狗胆,奉了苏达的命令,来……来冒犯您老人家,苏达说,您有到祠堂烧香的习惯,因此小人事先藏匿于此,想……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那你为什么自己出来了?”
公孙炽又磕了个头,“将军,小人在壁橱内,听得您老人家在灵位前祷告,尽是忠心大义之言,暗自惭愧,不能自已,想想苏达将军这道命令,暗害忠良,实在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小人幡然醒悟,这才决定出柜投降……秦将军,小人从未见过象您这样忠义爽达之人,愿反正归降,为您牵马坠蹬。”
秦良玉用温和的语气对公孙炽说:“起来吧。”
“是。”
公孙炽站起来,一脸惭愧,脸上犹有泪痕。
“阿福,”秦良玉扭头道:“你把公孙炽送到奢猛那里,就说这是归降的新人,把他收录在军中。”
“这……”阿福瞪大了眼睛,“夫人,他是刺客啊。”
“改邪归正,善莫大焉,他能知错,咱们就给机会。”
“可是……”
“不用可是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