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有言:故有野心者,不可借便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①。天下的野心家们对此言多是深以为然。
磨刀霍霍的李见一直在等着高承恭,势或不可借但却能夺,那个恨不能将之食肉寝皮的陈权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
“那曲词是你所作”?高承恭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那曲词该是个寒酸士子作的。但眼前的李见虽是只着了麻衣却进止雍容。李见算不上英俊,可历来也是养尊处优,自是有番贵气。而如此气度也让高承恭生出一分赏识,以貌取人是孔圣②都会犯的错误,更何况高承恭了,于是他很是和善的问到。
“正是,文辞粗鄙让使君见笑了”。李见并未近前,彬彬有礼的站立一旁略躬了身答到。
李见看起来很是淡定,然而心却跳的极快,“怦怦”声如同鼓角,震的他脑袋都有些发麻。哪怕是早有准备此时仍不免起了怯意。
李见突然想起了陈权,据说陈权曾在浙西监军府刺杀副监后扬长而去,啧啧,如何做到的?高承恭并非张扬之人,定元馆内扈从只十余人,就是算上馆外候着的也不过五十人。可一旦将行之事出了纰漏这些人已经足够把自己剁碎了的,想到这李见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呵呵,曲词倒也有些趣意,听闻你自武宁来,我正要探知武宁之情,你坐吧,与我言说一番”。护卫在李见身上摸索了一遍示意并无凶器,高承恭便招呼了李见入座。
“是”。
——
兖州的漆器天下闻名,《尚书·禹贡便记载了:“厥贡漆丝,厥篚织文”。兖州的漆器同徐州的五色土一样都是上贡之物。
瑕丘城的冯济便是做这漆器生意的,虽也只开了家小店,售卖之器也多是下品。不过冯家日子过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瑕丘有些头脸的人物。只因冯家私下里可是兖州数得上的茶商。
大唐自定茶税便于私茶管制极严,因茶事利大各世家豪族多是要分一杯羹,但是又不愿脏了手,所以就扶植了些小户负责经营,而冯家便是如此。
冯济面如死灰的瘫坐着,身侧放着一把短刀。今夜他要行刺高承恭。
——
”李将军,我非是不愿予你马匹,可将军欲行之事太过凶险,兖海确不算重藩,但也有兵马一万五千多人。其近半数驻于兖州,瑕丘是为州治常备军马也有两千余人。将军便是成事又如何能逃脱?便是侥幸逃了又如何抵得住各州征讨“?
冯济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当李见向他讨要马匹并毫不掩饰的告之欲行刺高承恭,冯济知道自己完了。这是一次要命的偶遇。
他不敢拒绝,知道了这等秘事显然不会因同胞身份保全性命的,更何况这次行商他的两个儿子都跟随着。
”呵呵,我也是领军之人,地方军马若非战事需坚守城池是不会尽数入城的,多是要扼守交通关隘之地。故而现今瑕丘城内至多百人马。况且你说城内高丽人有户七百余,丁四千口。那便算作每户只青壮一人,这已有七百人了。足够了“。
“至于事后我自有安排,冯公就莫要推脱了,此事我必为之。你应忧的是如我事败高承恭可会放过瑕丘的高丽族人?便是你去私传高承恭也是无妨。淄青分镇才三十年,这三十年高丽儿郎可有一日未受猜忌?你觉得高承恭便是信你了,可日后会否寻机去了隐患”?李见戏虐的看着冯济,心中杀意已起,只要冯济敢回绝他必会杀绝了这些个同胞。
“那,那李将军何故如此急切,不妨缓些时日安置妥当再行其事”。冯济见此事已无回转只好再行进言以求拖延些时日。
“不可,武宁之事该是传至兖海了,如此兖海至多三两日便会整军戒备,如何还能等得?只能速速行事,冯公且放宽心,如事成冯家当是头功,将来定有大用”。李见轻拍了拍冯济的肩膀,似笑非笑的说到。
“呵呵,罢了,冯济任凭将军吩咐,马匹将军取了便是”。冯济踉跄着退后一步,死死的盯着李见的眼睛,好一会才苦笑着垂下了头满是悲怆的喃喃自语。
“马匹事小,冯公倒是要随我一并入城行事呢,哦,如此险事我不忍拖累冯公家两位郎君,那便留于此吧,军中儿郎定会护其周全“。
——
“将军,有人追来了,可要,咦,等等,竖了白旗的“。杨定希的吼声撕裂了寂静的夜晚,曹全晟刚欲下令依计行事便愣住了,白旗?这是什么情况?
——
姜元佑只带了一名侍卫跟着满心疑惑的杨定希走了过来。他一眼就认出来曹全晟,这人的画像可是挟马都旅帅以上皆有的。
“咳,我是曹全晟,字文宣,不知将军是为何人“?曹全晟打量着这中年汉子,个子不算高,粗眉浓须四方脸,看着倒是有几分豪迈。
”姜元佑,只一粗人,无字。挟马都营指挥,唉,不过现在想来也没有挟马都这个字号了吧“?姜元佑停了脚步,有些黯然的说到。
”呵呵,姜指挥是何来意“?曹全晟讪讪的挤出一丝笑容并未作答。
”我是幽州人,会昌年避逃徐州得方将军收留。先前战事该守着戏马台的,呵呵,我却是逃了。此番本要领军截杀取了曹将军人头,然思虑难定,故而来寻曹将军讨个主意“。
“我不知曹将军兵出宣武是为何故,可如我等助曹将军行事,挟马都这三百儿郎可能为陈长史赦免?家小可能活“?姜元佑苦涩的说到,他又退了,此次却非情愿。
挟马都半数边镇出身,可还有半数是为徐州乡人。且应募而来的也有不少在徐州成立了家业,姜元佑便是如此。
正如亲卫所说军中士气将丧,挟马都这三百人随着姜元佑逃脱后已是惶恐不安,议定了投奔田牟后倒是稍安定了些,起码寻到了方向。
但姜元佑又犯了错。他不该起了心思来追曹全晟。
一日过去了,不战而逃的愧疚,对妻儿的思念,前途未卜的忧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挟马都儿郎心中一层层的堆叠着,而当行踪泄露之后更是添了对此番行事成败的疑虑。
姜元佑并不认为陈权能够成事,但是此时军心不稳,他的亲随也只有二十余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顺利的领着这三百儿郎去往泗州,或者说会不会被人割了人头当作投名状交与陈权。
就这样,姜元佑的犹豫寡决成了大中三年武宁之变的转折点。
——
瑕丘的夜雨渐大了起来,今夜许多高丽人家中都来了不速之客,而每当来人走后这些人家除了少数蠢蠢欲动多也是如冯济一般瘫了下去。
三十年前李氏最后一位主人李师道叛乱败亡,家小都送入了掖廷为奴,亲眷多是远配岭南,从而结束了淄青五十七年的割据。
而如今李氏又回来了。这次会带来些什么呢?
——
冯济找出了不久前妻子新做的袍子穿上,揣起刀带着府中忠心的奴仆头也不回的离开。老妻站在雨中张望,却什么也未说。
——
“你是丹阳李氏族人”?高承恭是真的惊讶了,丹阳李氏是为陇西李氏十三房之一,这可是大唐第一等的世家,哪怕只是旁支也不容小觑,难怪此人如此气度,不由的更是和善了起来。
“回使君,只是疏末旁支,元和二年李琦叛逆时举家逃离了润州,这在彭城安定了四十余年了。唉,可今年变乱丛生,无奈只能再行避逃,此番沦落兖海,还望使君照拂一番呢“。李见欲起身施礼却被高承恭按下。
”呵呵,自是该当的,李姓为国姓,丹阳李氏更是豪杰辈出,我等武人更是视卫公③为师,唉,未曾想这乱事竟是连丹阳李氏这等豪族都不能免了。不知郎君此番入兖海可有何等打算“?高承恭突然觉得或许可以把李见收为幕僚,这即可示好李氏,又能给自己添了救扶君子之美名。
——
冯济的车停在了定元馆门前,犹豫了一会他下了车,和门外高承恭的护卫客气的寒暄了一番才走了进去。
这里冯济很是熟悉,平日没少在这里交际,此时的馆内便有不少熟人放浪的嬉笑着。
李见向门口瞟了一眼,终于来了。
——
拒绝了几位熟人的邀请,冯济向着高承恭走来。
“咦,那不是冯贾人”?李见有些诧异的轻声说到,高承恭不由转头看了过去。
“郎君也认识?这高丽奴平日做些贩茶之事,算不得良善,如不是世家之故我倒是早就欲除了他的“。高承恭看了一眼便转回头来鄙夷的说到。
”这冯贾人倒是于家中有些生意往来,故而认得了,唉,正要寻他的,不瞒使君,如今李氏家业尽丧,此前这冯贾人处倒是有些账目未曾结算,此番我来兖州便也存了讨要之意的,唉,如此浊事实是污了使君之耳,这“。李见似要起身去寻冯济,可又犹豫着看着高承恭的脸色,这让高承恭不由感慨如今的世家竟也为这钱粮忧心了吗?
“罢了,唤过来吧,这高丽奴附随了本地世家为业,也不是好相与的,此间我与郎君有缘,便替你讨要一番”。高承恭不以为意的止住了侍卫搜查,一来这冯济他也算熟悉,是个无用没胆的,二来他并不愿在这顶级世家子弟面前露怯。
就这样,冯济走近了。
——
神通营是瑕丘城内的驻军之地,高祖武德五年淮安王李神通于此屯军随太宗平息徐圆朗,此后这军营便得名神通营。
此时神通营士卒已入梦乡,淄青分镇之后兖海大力去“河朔化”,除了第一任观察使王遂因暴虐引发了一次短暂的军乱,此后的兖海一直安定,也由此成了大唐顺藩。三十年未见兵戈让这神通营军士睡的很是安稳。
——
雨下的愈发大了。雷声也起,营门处的军士叫骂了几声又蜷起了身子,闭了眼打着瞌睡。
远远的有些黑影在雷雨中汇集着,渐近了。
——
“
①取自《淮南子·主术训篇。
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指澹台灭明之事。
③卫公,指李靖,其出自陇西李氏丹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