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王寺中可能有佛骨,之所以说是可能盖因舍利宝塔中有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既然会昌年的佛禁朝廷曾明令禁止该寺供奉佛骨,所以大概是有的。而细细想来这佛骨一说则是出自谪仙人李太白,他怀敬僧伽法师的诗中有言:“瓶里千年铁柱骨,手中万岁胡孙藤”。所以在会昌年惨事之后,如今普王寺便因这一句诗重遭了劫难。至少对陈权来说,他就是因这诗句才知佛骨一事。
齐悦收了两县都未能休息一番便被遣去讨要佛骨,来的不巧,普王寺封山了。
下邳的尸山血海中有不少的光头和尚,和尚从哪来的杜方举刀时有问,但除了被喷的一脸唾沫也未有所获。不过既然泗州佛的道统光耀了整个泗州,乃至江淮,所以默认的由头就是普王寺了。
普王寺从那一日起就封山以求避祸,可在刀斧之下,这所谓的封山也就成了笑话。
汀州偏敝之地,道路亦是崎岖难行。相送的使者更自冷脸相对,催的甚急。杜牧的迁调之行已是照做左降官来处置了。
玄宗天宝五年曾有诏令:“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日弛十驿以上起任,流人押领,纲典画时,递相分付,如更因循,所由官当别有处分”。大唐朝堂争斗不休,时运不济的就难免要遭这一番折磨,因而这条流贬之路也不知埋了多少亡魂。
杜牧于此虽是人生初历,但自问也不算陌生,敬宗宝历年好友李甘李和鼎任侍御史时因反对郑注为相遭贬。当时杜牧诗中有言:“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夜登青泥板,坠车伤左股。病妻尚在床,稚子初离乳。幽兰思楚泽,恨水啼湘渚。怳怳三闾魂,悠悠一千古”。诗自然是好的,不过李甘的命运却如同诗句一般千古了,他死在了路上。
诗词终究还是文人笔触,个中自有些想当然的,而今杜牧才算真正体会到这行路是何其之酷烈。
如只他一人倒也能强忍了,但家小俱随,幼子更是未满周岁,上路不久便害了风寒,好不容易得天之幸的熬了过来妻子却又倒下了,一查却是有了身孕。这让杜牧几欲肝肠寸断,苦求之下使者自不为所动,好在经婺州时央求刺史南卓替其打点了一番。如是旁人使者或还不以为意,然这南卓同白乐天交情颇深,白乐天已故,但白敏中还是风光的为相呢,确是不好驳了颜面,这才从顺杜牧所求,允其家小暂歇后行。
孤身入了福建,杜牧早已瘦脱的不成样子,而福建观察使崔于正不怀好意的等着他。
崔于有着让世人羡慕的一切,其和在淮南病榻上等死的崔郸同出清河崔氏的清河小房,家世门第在大唐已是数一数二,自身才学更是没的挑,大唐科举诸科最贵,也是最难的进士科崔于是手到擒来,这般种种足以让崔于傲立于世了。
然而于崔于来说,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位好兄长。已故的崔群崔司空在世人眼中是堪与裴度比肩的治世能臣,更是崔氏的骄傲,崔于的榜样。
但是崔群宦海一生却有个抹不去的污点,那便是武宁镇。
穆宗继位后委任崔群为武宁镇节度使,可崔群在时任节度副使王智兴的威压下惧其如虎,非但犯了糊涂奏请朝廷改命王智兴接掌武宁,而后又被王智兴领军直杀节府丧家之犬一般的逐了出去。
崔群也成了武宁建镇后第一位被逐的节帅,也是从他开始,武宁便再不可制。
这等耻辱非但是属于崔群,更是刻在崔于脸上的伤疤。
莫名的愤怒,哪怕时隔了二十多年,哪怕陈权同王智兴半点瓜葛也无,只武宁这个名字就能让崔于陷入深深的屈辱之中。
今时那武宁逆臣的挚友,名满天下的才子杜牧来了,这倒是个迁怒的好对象。
“你瞧,魏博的新主约我称王,啧啧,他号魏王,我为楚王,便连李见都许了个齐王,哈哈,此前怎也是二帝四王,如今怎至这般寒酸”?陈权扬着何全皞遣人送来的书信大笑了起来。
“度之,你不会是心动了吧”?韦康拧着眉头,王爵啊,这等诱惑有几人能拒绝的?特别之前陈权才因那流言被他好生数落过,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将那所谓的箴语印在了心里。
“心动却有之,如何会不心动呢?不怕你笑话,前时听言那冤死的内官王元宥都是个晋国公,我这心里也多少有些。呵呵,但是我却不傻,这王位如今也是无用。武宁内里虚弱不堪,怎能再惹是非?曾听闻一席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武宁镇如今却该如此”。
还未等韦康舒展面色放下提起的心,陈权又是说到“不过”。
“不过这事也不能回绝了,如今朝廷将魏博视做首敌,我只怕何全皞会生了怯意,那时倒霉的恐就会轮到武宁了,所以,恩,这样吧,我亲书于他,何必称王?径直称帝便是,如其愿为魏帝,我就讨要个楚王臣服于他”。
“还有,不管其他藩镇会否起兵征讨魏博,武宁是必要出兵做样的,就让何四郎带着他那些人去,恩,鲁滔也去,再遣些兵,凑足三千之数,我要告诉世人,武宁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可是大唐忠藩“。
兖州的何全肇面色阴沉端坐着,刚收了圣旨得任刺史的李见则跪坐于下。
李见是很想笑的,人算天算皆不如天子一言,何全肇上书请为留后,可如今这旨意无异于狠狠的抽了他几个巴掌,啧啧,天子根本就不在意这人的,甚至李见都怀疑那书信天子是否看过呢?
嘴角不由抽搐了几下,自徐州被放逐起李见好久未得开心了,如今却只能强忍着,再忍忍,终有一日会放声大笑。正想着将来的美事,又下意识的偷偷瞟了一眼,冷汗立时滚落,何全肇正盯着他玩味的笑着。
“李使君?怎跪于下?该是你来上坐吧?哎,我只是个没身份的,如何有面目高坐于此”?话是这样说,但何全肇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郎君莫要唬我,天子不贤,朝中又是奸人当道,如此才会错了封赏。这刺史,是兖海的观察使都该是为郎君所领,也只有郎君才德兼备方能保地方平安,我一郎君家奴怎敢妄贪高位?我即刻便上书推了这”。李见吓得赶紧膝行向前,额头紧紧贴在地上颤抖的辩解起来,他已莫名的丢了一只耳朵,性命却绝对不能再丢了,大仇未报之前什么样的屈辱他都要忍得。
“呵呵,你怕什么?罢了,这刺史你就好生做着吧,我说过的,兖海无趣的很。只本来要尽取兖海,如今却是有些麻烦。韦证无有所虑,但那朱邪赤心,早时阿爷曾提过这人的,虽是个胡儿,却自勇武善谋,当年讨伐刘稹其人可是出尽了风头。他要来了,哎,这倒是不好应对的”。
“还有就是朝廷虽是许你为兖州刺史,但这事实在是蹊跷,要知道兖州可是治所,难不成要让韦证在海州重置府衙?朝廷也并未言说要行迁治之事,所以要如何处断我也暂时没了头绪”。
何全肇走了过来如同抚弄狗儿一般揪着李见的发髻,没一会李见的断耳又成了新的发现,伤疤处被一点点的用手指抠了开。
疼痛,钻心的疼痛让李见打起了摆子,但他却是又扬了扬头,好叫何全肇戏耍的更便利些,强挤的笑容在疼痛下如似鬼哭,丑陋狰狞的令人无法直视。
“啪”。狠狠的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何全肇失望的在李见衣领擦干净了血迹,嘴里嘟囔着无趣。
“听说你把幼子送去了魏博?哈哈,如今你升任刺史,此为大喜,这样吧,我来寻几个小娘与你,你既认我为主,那这讨新妇之事便由我来操办,就做个锦上添花以为庆贺“。
普王寺的寺门大敞,院中跪了一地的光头和尚,齐悦一脸轻松的举着刀,似在挑选着瓜果,不远处的一颗人头仿佛已验证了瓜熟蒂落。
”将军,真的没有佛骨啊,贞元年已生了一次大火,虽是修缮了,可长庆二年又是起了火,加上前时会昌年的旧事,普王寺早就是破败了,如何还留得住佛骨“?主持澄慧老泪纵横,苦苦哀求着。
“你不是唐人”?齐悦停了下来,好奇的看着老僧只薄薄的一层黄须,出言问到。
“恩,和尚自西域来,可自入大唐,便已是唐人了,和尚上忠天子,下善百姓,确无半点不轨的,将军,收了刀吧,莫造杀孽了,佛祖当头看着呢”。澄慧慌乱的口不择言却给了齐悦生事的借口,佯装大怒用刀背抽翻了一个小和尚,又是上前两步略蹲了身子死死盯着澄慧怒斥起来。
“哼,天子要佛骨,马公公要佛骨,怎的,佛祖可是大过天子?莫不是你想叫杜将军来寻你讨要不成?他却是刚理顺了下邳之事,虽是不忍扰了他,不过想来以其之忠定会忍了辛苦的”。
“还有,你说没有佛骨,也罢,我信你,那我不讨了就是,只僧伽法师的遗形交上去许也是成的。啧啧,听说两次大火僧伽法师的遗形都是未有所伤,想来未必就不如佛祖灵验呢“?
“不可,万万不可啊,我交,我交,有的,有的呢”。
唐人,这个名号悟真和尚生来便知,却是从未能得。
有时他也想一个超脱俗世的和尚为何要在乎什么族群呢?唐人和吐蕃人又有何不同的?佛祖不也一样是胡人吗?难不成仅仅因自己俗姓为唐?或是因百五十年前文成公主的恩德?
可当有机会归唐,他半点犹豫都无,这条路走了一年,这是一条由死亡铺就的道路。
如今还有几人活着他也不知,也不想知,唯恐会令自己懦弱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定下心来向那陌生又是熟悉的大唐永不停息的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