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了,朱邪赤心率领的沙陀骑兵才入兖海,非是他推脱朝廷旨意乃至行军迟缓,而是朝堂上又是争论了好些时日,关于到底沙陀人可以携带多少兵马吵个不休。
人带多了怕会惹出乱子,大唐虽是衰落了,可勿论公卿还是百姓都还自存高傲,在世人眼中,胡儿是不知礼的,更没有什么忠义之心。哪怕这些个胡儿平日恭敬有加,但几乎毁灭了大唐的安史二贼不也一样恭敬过吗?
且韦证本就是文人,沙陀军马悍勇,万一人多了可还能制住?况且代北局势复杂,诸胡交居纷乱,大唐衰颓之后沙陀这只“忠”军也不就便轻离了。
人少了又恐镇不住武宁,兖海本就有个李见为乱的,虽是免其罪责封了个兖州刺史,但是这诡异的旨意里有多少深意也只能待看后事了。还有便是沙陀人安稳的时日太久了,几十年来在代北休养生息一日日的壮大着,这次高骈的建议之所以满朝上下皆无异议,也是存了借此机会再分沙陀之势的念头。
“赤衷啊,大唐太大了”。骑在马上左顾右盼的朱邪赤心很是感慨的长叹着,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中原了,会昌年至昭义平叛也算是得以领略大唐风光,可那时毕竟是征战途中,走马观花的粗略一看罢了,这次终于得了机会。兖海所在的河南道已算是入了大唐腹心,远不像代北那般苦寒,一路行过风景别样,却都是让人留恋不已。
“是呢,不过大有何用?还不是要指着我等来镇守,哼,唐人无用的”。朱邪赤衷无聊的轻踢了踢胯下的战马,有些扭捏的靠了过来,他终于肯同兄长并行了。但心中还是有气,回应时也是撇了嘴嘟囔着,他是不大满意这次的安排,本该留自己驻守,却不料硬是被兄长强拉了来,自出蔚州他就怄起了气,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担心族群安危,代北胡人太多了,这些年虽是平稳了些,但难保不会有贼人借机生事。
“呵呵,你呀,还是想不通”?朱邪赤心勒住了缰绳,侧过头来笑问到。
“恩,阿兄,皇帝让咱出兵,这个我没异议的,可你我都离了家,这实在不智,北地本就是虎狼环伺,这万一生了事端如何是好?留下的那些人哪个能守住基业的”?朱邪赤衷都不知这一番话自己已劝说几次了,如今见兄长又是提及,虽是无奈但也多少重升了些希望,忙诚恳的重复起来。
“哈哈,入兖海了,有些话也可以说与你了,你啊,毛躁了些,早时不说便是恐你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又何尝不知此行所担之风险,但亦是无奈的。宪宗皇帝时阿爷领军内附,起先归于灵州,而后朝廷议因灵州近吐蕃,恐我等反复,便又迁去了代北,至此在代北已四十年了,代北就是我沙陀人的家。但是文宗开成元年,生退浑的赫连部求内迁,当时文宗皇帝命振武军节度使刘沔以善地处之,先是安置于丰州,后赫连部又随刘沔迁入了云州。至此便与我等比邻而居了。何以如此?那么多州县非要选了云州?
”十三年过去了,如今赫连部在其首赫连铎统领下也是日益强盛,然代北就那么大,就像是碗里的吃食一般,你多吃上一口,我便只能少食,啧啧,这争斗自然也就免不了了。打仗我自不怕,怕是是朝廷动了别的念头啊。沙陀虽还算强,却毕竟是寄人篱下,只是无根之木。过去这些年我领着族中儿郎征过吐蕃,伐过回鹘,也讨过昭义刘氏,这一路流了多少血,舍了多少性命的,我又怎会不心疼?可又能如何?便如鹰犬,有用才能活的。我就是要让长安的皇帝和宰相们看看我沙陀的忠心,或能多分润几块肉。但是,呵呵,几番征战我至多为一先锋,每行一处层层节制。于外如此,于内呢,朝廷选派衙将任朔州刺史,兼领军使和沙陀三部的防遏都知兵马使,那王魏公还议设了十府以制之。哎,沙陀不易啊”。
“呵呵,不过细细想来这次来兖海却也是个机会,一镇兵马使啊,或许于权贵看来还只是个匹夫之职,但我得了这兵马使,等兖海事了回去后便必会升调。一州刺史已经锁了我朱邪氏太久了,沙陀一族也困的太久了”。朱邪赤心用鞭子轻轻敲打了下弟弟的肩头,脸上又堆起了笑,这番笑意却是真切的多,话说出口心里的阴霾似也去了,这些话他藏了太久,却不知能对谁言说。
朱邪赤衷确是不知兄长会想的如此之多,听完这番话不由生了些惧意,但更多是庆幸,庆幸沙陀的命运不需要自己来背负。这个中之种种听着都让人头疼,更别说去思虑了。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要做什么回复,沉默了一会方又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阿兄,那,那你为何叫我同来啊,我,我还是担心”。
“哎,你要记住,你我,还有沙陀一族现今就是一条狗,这好狗是什么样的?受了欺凌莫急着咬回去,定要先叫主人知晓其详,后讨要些骨肉,再任其欢耍一番,啧啧,如此之后方能回去搏命。怎样?觉得委屈?呵呵,好狗不在勇,而在于忠”。
“而你,性子急,又是鲁莽的,如此怎能留你在家?我也是担心,但是想爬上去,总是要付些代价的,只要你我不死,便是代北真生了乱子,族人,那我们就去西边重新招,去吐蕃人那里抢,总不至于亡了族的,更何况,有时候我都在想,或许亡了族也是好的”。
朱邪赤衷听言正连连点头称是,心下也自是敬佩不已,却被兄长最后的一番话吓得一惊,忙先看了左右,好在侍从都散了开给这两位统领留下空间叙话,这才抹了抹渗出冷汗的额头轻呼到:“阿兄,你说什么?莫要吓我?亡族之语怎可言说?你,你莫不是癔症了”?
“嘿嘿,怕个什么,你知道这次事了之后我最想得到的封赏是什么吗?是能如那武宁镇的陈权一般获个赐姓啊,哪怕不入宗籍都行,为此我宁愿付出千万人的性命”。
“你说唐人无用,错了,唐人啊,怎么说呢,高贵,贵不可言,此前有小人谄媚言说我沙陀夷狄最贵,门第甚高,啧啧,你瞧,再贵也是夷狄。且这话如是放到中原怕是个闲汉无赖都会耻笑的。成德军的王氏,魏博镇的何氏,祖上皆是胡儿,然其一门心思的给自己找个汉人的祖宗,这是为何?只因其贵啊。有了这身份,谁敢瞧你不起“?
”莫说常人了,就是那北朝的元魏,不也一样要改姓换服吗?那时谁敢称其为胡儿?所以呢,且瞧这所求有多大了,如只是苦守代北,沙陀一族足矣,可如是想看看这中原的大好河山,哈哈,赤衷啊,唐人贵啊”。
朱邪赤心说着说着便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笑的很是爽朗,也让人倍感陌生。就这么笑了好一会他才抹去了眼角苦涩的泪水,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
“不说了,看看吧,多看看呢,这河山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