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素好谏言,因此也搏了好名声,但是,陈权肆无忌惮的指责还是让他火冒三丈,谏言也要分是谁来言说。
台官或是宰相,甚至地方州府主官言之有物的指摘,李忱可以忍,毕竟他的榜样太宗皇帝就是那么做的。
然而一个野心勃勃自立的藩帅,一届匹夫,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天子?
况且,这其中之事李忱只是旁观,当然隐隐的也有几分期待,但确实并未参与。所以这指责之言实在有失偏颇。
在怒火即将迸发出来之时,李忱不由的偏头狠狠瞪了一眼杨钦义,如不是他的谏言,本应在上次陈权入京就该以浙西之事斩了此人的。
杨钦义在一瞬的对视后很是自觉的垂下了头,他知道,前时之事已成为悬在头上的刀斧,何时落下,只看世事如何发展,以及天子的心思了。之前的事情杨钦义万万想不到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他有错吗?从结果来看,杨钦义有错,但他敢肯定,当时自己只是一片公心,所以李忱的这一眼,实在让他有些心凉,更是觉得,自己或许该找机会彻底淡出了。
“说,朕有何过?又是如何令尔等蒙冤?说,仔细说,如敢妄言,哼,朕会让尔等见见什么是天子之怒”。李忱终是强忍了下去,杀人容易,却不能如此杀,更不能因言语降罪,否则自己数年经营的名声将会一朝断送。然而身为天子,亦不能任人欺辱,于是他站起身来走下了御座,直面着陈权冷冽的说到。
“圣人,臣有罪,然臣亦是唐臣,臣匹夫也,但亦知礼守训。平日捧读论语时,有文曰“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圣人以礼待臣,臣自该以忠报之,此番入京,生死已是不预,然臣无所惧尔。只因既请觐君上,死又何妨”?
“左传有言:“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乱。失兹三者,其谁与我?死而多怨,将安用之?君实有臣而杀之,其谓君何?我之有罪,吾死后矣”!臣前时不知信,不堪知,不为勇,因骄兵所迫,僭越王事,死罪也。得蒙圣人不弃,不以罪之,臣深以为忏,亦是感激涕零。此生惟有一忠以效之”。
“圣人,此乃臣肺腑之言也。然此番入京,朝中宰相不喜臣为甚,尝以辱之,如今京中至有童谚,以诛杀为意,圣人,臣,如以前罪加之,臣敢愿领受。臣非儒,亦慕其刚毅,可杀而不可辱也,望圣人明鉴之”。
长长的一番辩白,陈权有些心力交瘁,又多少有些得意,沩山的三年时间总算未有白过,这些个让人挠头的之乎者也如今用起来颇为顺畅,有理有节,言之有物,坦白说陈权都有些陷入在自己方才的言语中不可自拔了,甚至哪怕话里几无一句真的,也是自我感动的悲上心头,一时间悲怆的眼角竟也湿润了。
“咳,竟有此事?哼,京兆尹怎生未有来报?朕,朕会着人详查,你勿需担忧”。李忱脸上有些发烧,心里更是羞恼。陈权方才引用的左传还有下文的:“若杀不辜,将失其民”。所记为晋厉公诛杀三郤事。“厉”,从其号便可知其人了。李忱不敢求如太宗般,但也万万不想得到这么个谥号。
陈权无辜吗?当然不,可之前的徐王逆事朝廷姑息了,甚至那彭城郡王的旨意也才颁出去没多久。再行追罪?出尔反尔颜面上过不去。如果想要加罪,也非不能,比如那李琡就是个送上门的把柄,但是李琡一事不足以定死罪。如果因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宗室女而杀藩帅,那么朝廷和李忱怕是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羞恼,只是羞恼,李忱好颜面,如今却仿佛被人扒光了一般,站立不安,他现在只想快些打发这三人离开,至于后事,再慢慢算计,于是忙坐回了御座,沉思了好一会才疲惫的又问到:“咳,你二人又有何冤?说吧”。
出了大明宫,陈权才发现自己的背已经湿透了,刚刚的侃侃而谈,现在只余了后怕。
草草的和心满意足的张,何二人告辞,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哪怕只是片刻的成就也是让人兴奋不已。尽管三人心下都是明白,今日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过去的,此番是把天子得罪狠了,未来的报复能否担得起还未可知。
刚要回府,陈权就被杜家人拦住了,杜悰请他过府一叙。
又一次来到杜府,有些陌生,杜牧不在,府中也没有相识的人接引,故地重游却无什么喜悦。
坐在堂中品着茶,回想着刚刚发生的险事,没一会陈权又开始好奇为何杜悰要见自己,这位杜仆射可是没什么交情的。
等了数盏茶的功夫,杜悰姗姗来迟,两人粗见了礼,各自安坐沉默着。
“咳,圣人那,事情可是了了”?杜悰轻轻叩着桌案,又是瞟看了陈权几次,方才出言到。
“恩,大约,暂时是了了,嗨,后事尚不可知,谢过永裕兄关心”。陈权忙是笑答到,因杜牧与杜方父子的关系,他对杜家颇有些好感,这次进京也想过亲近一番,如今得了机会自然不会装样。
“哼,关心?不敢当,我只是看在十三郎的份上说几句。十三郎如今远黜福建,哎,也不知现今如何了,他不怕牵连,我还怕呢。如是前时,我定不会邀你入府,可现在,你成了彭城郡王,持节的藩帅,呵呵,然物极必反,若你败亡了,恐怕那时牵连的就不仅仅是你身侧的那几人了,我杜氏可会得脱?我在朝堂之上也是个碍眼的呢”。杜悰捋着长须述说着,话语有些凄凉,更是让陈权无言以对,杜牧去了汀州,杜平亦是身死,只余了杜方,却也因杀伐过重声名狼藉,而这一切都因自己的牵连,如此怎能不愧疚。
“永裕兄,我,哎,是我之过呢”。这极其干瘪的歉意成了陈权此刻唯一能说出口的,大明宫内的伶牙俐齿消散的了无影踪。
“哼,罢了,今日寻你来也非是听你言说己误的,这几日我命人探查了些你的事情,便如方才所说,你如败亡,我杜氏也难得善果,故而,这有些话却要说的深一些了。于我看来,你颇类一人,你可知为谁”?杜悰没好气的白了陈权一眼,又是卖起了关子。
“咳,不知,还请永裕兄明示”。
“呵呵,你啊,颇类今上”。
“啪,咳,咳“。陈权端起的茶杯一个不稳摔落下去,饮了半口的茶水也呛得喷了出来,这话太令人心惊了,如果说这话的不是杜家人,陈权恐怕会立刻逃走,这里是长安,谁知道有多少人躲在暗处探听着,如此大逆之言如是被人知晓,那么刚刚才暂时了结的麻烦必定会卷土重来,而这一次,陈权可没有半点把握了。
“怕什么?这是杜府,遮掩些风雨还是能为的。再者说,你以为我是夸你不成?你呢,这一年来的行事,可如此言之:“有术无道”。当今天子,也是重术,道则不彰”。
“权术可谋国,然治世一途,道则为重。可你不懂,天子也,也自轻之,哎”。
杜悰的话陈权听了进去,也深以为然,但却有些无奈,他前世也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如何懂得治国理政?“道”与“术”,他连什么是“道”都尚不清楚,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些小聪明了。所以对杜悰的话,陈权惟有沉默了。
“呵呵,你不懂?和你说一事呢,你那丈人,李文饶为相时提拔了白敏中。白敏中小人,亦算是牛党中人,你以为李文饶不知?可他还是举荐其与武宗皇帝,为何?只因任凭哪个天子都不会任由朝中一人独大的,这是天子的底线,所以李文饶为相时,白敏中,柳仲郢等亦得重用。而李文也更因其公心得武宗信任,君臣相得相知。对了,我,包括十三郎,算起来,亦是牛党中人呢,呵呵,有趣吧。李文饶所为就是为官之术,更是治世之道”。
“而你,啧啧,些许手段多也登不上台面的,我只问你,李文饶何等人也,你能娶其女为妻何其之幸,这可不仅仅是个小娘子,李文饶虽是身故,可他所留的遗产,怕是天子都会眼馋的,人脉,故交旧吏,乃至声名,你可曾用到了?啧啧,你就坐在徐州称王称霸守株待兔自得其乐,哎,真真是蠢物也”。
“进了京,却知道怕了,躲了起来,哈哈,长安虽大,如若有事你躲得掉吗?既是想躲,又何必入京犯险?你,就不怕殒命于此?就不怕武宁有变?你无子嗣,又无累岁之基,些许权术之谋如何敢保基业无恙?愚不可及啊”!
杜悰的话说的很重,可陈权却无半点恼怒,或者说是无心恼怒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究竟为何要入京?只为了躲避郑光吗?
早时想做的是征宣武以威吓天下谋求平安,现在却变成自己在天子眼前,刀尖上起舞。这究竟是如何变成这等模样的?
“我,帐下臂助亦言入京为上策,我以为可,哎”。陈权一头雾水,艰难的回应着。
“臂助?呵呵,你那身侧几人,杜方,且不提了。韦康我识的,京兆韦杜,二氏并称,我是见过一面的,不客气的说,能为个刺史便是得天之幸了。还有刘邺,郑畋,二人之父俱是李文饶幕僚,也曾朝中为官,我亦是识得,刘,郑二人,少有才名,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大才。可我也年轻过,年少时,朝气蓬勃,行事操切,弄险犯难只是寻常。韩非子有文曰:“老马之智可用也”。其意非在智,而在用。如无老马该要如何?且前看一寸,便要顾后三尺的。你啊,好权术,帐下之人亦是擅术者,倒也算相得益彰呢。可,谋身,治世却不能只凭如此的”。
“早年王智兴于武宁苦心经略数十载方才入京,根基稳固,枝叶繁盛,谁敢轻之?而你,短短数月就携一千青壮遑遑然入了京。这也罢了,马植怎还任其留于武宁?那可是位宰相,你以为大唐的宰相是纸糊的不成”?杜悰的话一字字重重敲在陈权头上,他这才发觉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又是多么的自以为然,本以为算计的足够多了,却全然忘了身侧埋着的危险。
“那您说,我该如何”?陈权急忙恭敬的问到,他相信杜悰说这些绝不会只为言语上刺激他一番。
“如何?想办法活下去,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童谚,莫让其成了真呢!别想着对付马植,现今却是晚了,别忘了他还是宰相。或许可以期望你那几个“臂助”能有些用了”。
“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长安,想活着,不能躲,让自己秀于林吧”。杜悰长叹一声,好一会方才缓缓回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