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雨势来的急,去的亦是突然,淅淅沥沥的浇了一阵便停了。雨后初霁,一弯清朗的月儿也跳了出来。
月儿素白,这夜却被映照的更冷了。
当雨水的滴答声悄然平息后,掩盖在风雨中的喧嚣也终于挣脱了束缚,肆意的唱响着。
长安,取意“长治久安”,可讽刺的是,这座城市从来就不曾安宁过。
单以大唐而论,外敌侵入,藩镇作乱,皇权争斗,已经不知有多少次让长安这座都城陷入战火之中。
祸事经的多了,人们心里便搭起了一根随时紧上的弦,乱世中的人命轻贱如草芥,但是再怎么卑贱,总也没人愿意轻言赴死的。
孟东野在春雨后中有言:“何物最先知虚虚草争出”。待大中四年的第一场春雨落定,喧闹入了人间,长安城的老老少少们不约而同寻了物事堵上自家的门户,战战兢兢的支起耳朵祈盼着天明。
等天亮时,暖阳或许能驱散一些恐惧的阴霾吧?
宰相,人臣之极,能坐到这个位置的都非常人。
令狐绹就活到好好的,连块皮肉都未擦破。
当殿门开时,他没有拿捏宰相的做派,而是第一时间拉着郓王闪到一旁蹲下身去,卑微的蜷缩了起来。
躲得并不远,仍有刀锋刮面而过,几颗人头也坠在脚边轻快的跳跃,鲜血溅了满身污秽,这是从未有过的心惊和狼狈。
但是,他活了下来。
这条通向风暴中心的道路上,挤满了争命的蝼蚁,然而,只要蝼蚁们不跳出来,哪怕蚁群中有尊贵的皇子和宰相,也没谁肯停下脚步多瞧看一眼的。
所以,他只是识时务的让开了通行的道路。
于此甚至还有余力救下了跳脚的准驸马郑颢。
就这样,令狐绹闲庭信步的领着劫后余生的众人出了亲亲楼。
亲亲楼外入眼处尽是四下奔跑的奴婢,有不少还叫骂厮打着争夺财货,好生的混乱。
这本是不堪入目的景象如今却让人格外的心安,再深深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雨后尘世的芬芳入鼻,便又重回了人间。
扭过头去看了看,令狐绹笑了,果真都是一群老狐狸啊。
杜悰不知何时脱了锦袍,披散着头发环抱起胳膊瑟瑟发抖,见令狐绹望过来,竟也回了一笑。
崔铉的脸上泛着油光,大概是涂抹了吃食,眼睛却一直紧盯着郓王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卢商,呵呵,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接连映入眼帘,多是位高德重的老臣,令狐绹也放下心来,只要这些人还在,大唐就算是换了天子也无妨,至少公卿们在朝堂上还能站住脚。
“令狐公,魏相,魏相遭害了”。
一个跟逃出来的同僚小心翼翼挤上前报着恶讯。
“什么?怎会”?
令狐绹闻言色变忙拨开身前之人寻找起魏扶的身影,果然,确是未见。
魏扶在朝堂上算不得紧要,加之身体也一贯不好,本也活不久的,但怎也是宰相之尊,与那些亡命刀下的蠢笨之人自然不同,况且其又领着今科制举的差事,这就麻烦了。
灾变当头似乎不该考虑科举这种之后的闲事,但是令狐绹清楚,灾难终有过时,而那时,稳定人心,特别是天下士人之心的工具还是科考。
今科的内情如令狐绹这般身居高位的大体都知晓七七八八了,天子早有用兵之意,故而策在兵略,择选之人亦如往常,是一场世家子弟的狂欢。
各世家揽于夹袋中的人物几经争执和妥协,也基本有了定数,而魏扶这个将死之人,则负责提笔圈点。
如今制举之人却死了,新换上一人不难,难在基本已定好的取士名单会否出现变故?
那支笔还会如旧圈下吗?
不对,令狐绹猛地拍打起额头,他恍然回过神来,科举最大的变数不是已死的魏扶,而是不知生死的天子。
天子若换了人当,那么考题自然也会变改,而这几年才又重新对世家子弟敞开的取士大门会否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般出现变故呢?
科举为王朝取才,为天子取才,同是为世家豪族取才。
所以,天子万不能死。就算真的死了,也要死的有价值,至少对令狐氏有价值。
“魏相体衰不幸栽倒了,然后就”。
未等那人解释清楚,令狐绹断然喝道:“莫要说了,魏相已殒身于贼,而圣人仍沦于险地,诸位,尔等护佑郓王先行躲避,我要回去救护圣人”。
杜悰诧异的皱起了眉,很快又舒展开来,他明白令狐绹的用意了,但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管谁当皇帝自己这个迎娶了郭太后亲女的驸马都尉都只会是个甘食窃位的摆设。
“好,我来护随郓王,子直,你多保重”。
话音一落,杜悰扯过郓王的衣袖头也不回的离去,犹豫间,还是求生的念头占了上风,众人也都尾随而去。
只崔铉和郑颢留了下来。
“台硕,你留下做什么?你该去随扈郓王的”。令狐绹有些不解,以崔氏的家世根本不需要如此犯险的。
“哈哈,家中几位儿郎尚未及第,为人父者,怎敢不以命搏”?
崔铉用袖口擦拭了脸上的油污,得意的笑言着,复又转向郑颢正色到:“奉正,你不要留下,去追杜仆射,告知他们,出了太极宫速去兴庆宫,如圣人有恙,还请太后主事,快去吧”。
郑汉璋同白敏中又一次起了争执。
得报武宁军和神策军都入城,并且武宁军还转去了兴庆宫,这令郑汉璋心急如焚。
郑太后是郑氏的根基,万不能有事,他立刻提点兵马打算分兵去救,却被白敏中拦了下来。
“圣人紧要,你要做什么”?
“别拦我,太后,太后在兴庆宫啊,我怎能不救”?郑汉璋气急的推开白敏中,怒吼了起来。
“哼,别以为我不知你想什么,你怎生这么糊涂,只要圣人在,郑氏的皇亲身份便不得改,至于太后,等救下圣人再去亦是不迟的”。白敏中也是恼怒至极,京兆府的兵马平时以维持长安城治安为主,使他们上阵杀敌已是无奈之举,若是对上了从军镇来的神策军,这岂不是自讨死路。郑汉璋要带走金吾卫,这不但是要害死天子,更是要害死自己。
“好,我只领五百人去救,余下兵马全予你,便是这样了,白京尹,你如再拦我,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强横的拨开白敏中,郑汉璋仓促点了人马便往兴庆宫而去,被抛下的白敏中只得一味的叫骂着糊涂。
“哼,我糊涂?我姓郑,李氏国姓都不当用,何况郑氏了”。
“快,再快些,速去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