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门的位置着实大善,临侧是兴庆宫,再踏过永嘉坊和兴宁坊就可见十六王宅了,两坊之隔对于悍勇的军士来说只堪咫尺而已。
前有恶狼后有猛虎这是当下武宁军儿郎所面临的严峻局面,寥寥几百人想要掀起多大的浪花实在不敢妄想,能活下来便是得天之幸,所以相比于将领们理智性的顾虑,普通士卒对刘邺的军令倒并无太大抗拒,反正多半是要死的,发狠之下若能寻得几个天潢贵胄来陪葬确也不枉一世凄苦了。
冲散了坊丁们零星的拦阻,异常顺利的到了十六王宅,至少在此时,接受了这个倒霉军令的将士们开始暗自庆幸起来。
只因当他们回首望去时,但见一支支燃起的火烛牵缠着光晕往兴庆宫的方向飘去,而更加狰狞的数条火龙则腾云驾雾一般急奔向了太极宫,没一会,兵刃相接的叮当声夹杂着凄厉的怒吼便是接连而起。
那吼声之中可会有同袍?
隐藏在黑夜下的十六王宅如今倒成了世外桃源一样的安宁太平之地,不过这份安宁也很快就将被这群渴求太平的乱世人亲手打破。
待兴冲冲的撞开王宅的坊门时,武宁军将士还是一时间陷入了茫然。
十六王宅占据了偌大的一坊之地,内里更是五步一亭,十步一阁,树木山石错落相接,眼见时都令人觉得目眩。而在如此庞大的一座皇家建筑群里算上各式仆役怕不会有数千人之多。这么多人中择选目标本就不易。现下恰是深夜,众人本又不想尽起火把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凭掌起的几十支烛火如何能寻到合适的目标?
若是漫无目的的随意砍杀又要杀到什么时候?又怎能达成目的?
“罢了,将火把都燃起,不必每房必查,只做鼓噪引人奔逃便是,而后寻那着锦袍,面上有须的,不要害了女子。都瞧看仔细了,莫要被那些个没卵子的唬过去,恩,如有不开眼的碍事,尽数杀了”。领头的指挥一手举着长刀,一手揪了胡须沉吟了一瞬,灵机一动忙是下令,他也只是个粗人,这个分别方式有些粗糙,但至少是他现在所能想到最为简单有效的。
“还有,速拿几个活口探问一番,这宅子太大了,此地又是紧要之处,待声势鼓动后想来援兵也该要来了,我等且不可久留,寻那要紧的人物宰杀几个便速速转回春明门,都留心一点,万不能将自己折在这里”。
“是”。
匆忙之中田令孜也只能借着夜色暂避于一株古树之后,他并不知道闯入的人马是何来路,又有何图谋,但心中也有些好奇,今夜的王宅里似乎实在没什么值得用兵的。
正是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之际,却闻声势骤起,自入王宅后短暂沉默了一阵的人马忽然四散开来放声高喝,竟是喊着要火烧王宅。
雨已停了,停的不是时候。
纵火的威胁使人不得不推开紧闭的门户直面那未知的凶险。
一声尖细的惨叫声惊的田令孜险些稳不住身形从隐藏处摔出来。
这第一声死亡的呐喊却是个内官的声音。
接踵而来又是几声悲决的呼喝,皆是内官的声音。
难不成来人是为诛杀内官的?
这完全有可能的,田令孜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很是清楚内官在大唐是有多么的惹人厌恨,从上至下,恐怕几无一人不欲除尽自己这等人。
那自己?田令孜此刻恨不能化作一张纸卷贴在树干上。
“哈哈,这里竟还藏了一个”。
一只钢劲的手掌按住了田令孜的肩胛,轻轻的一握便将其拽了出去,又起一脚正踢中了胸膛,踢的田令孜险些背过气去。
“别杀我,我不是阉人”。尚不及呼痛便见刀光迎面劈来,田令孜忙闭上眼睛大声嚷到。
“哦,你是何人”?
“我是,咦,可是武宁军的壮士?我是陈太尉的故人啊,我叫田令孜,早先还去武宁访过太尉的,你莫要杀我”。
冰凉的刀锋紧紧的贴在脸颊上,这把刀应该是已经炮制过死亡了,恶臭的血腥味透过虚张的毛孔直冲入了灵魂,田令孜不由睁开了眼,嘴巴同是张的大大的拼命喘息起来,而目中所见的壮汉却是披了武宁军的袍服,重又觅得了生机,田令孜忙不迭的攀起了交情。
“嘿,既如此,暂留你性命,随我去见将军吧”。
“你是说当杀彭王一脉”?
“将军,不止彭王,还该有陈王,如能尽诛此二王后,天下必动”。
“彭王一脉有早先泾原之变的根由,而陈王系,那可是文宗皇帝时被册过储君的,武宗天子仁慈,未迁延子嗣,可当今嘛,毕竟是立过储的,身份终是不同于常,如是有变世人亦能瞧看的多些”。田令孜弓着腰满是讨好的对面前的将头解释着。
“啧啧,你看似年齿尚轻,心却是狠的,也罢,管他什么王于我等都是一般无二,就如此了,喏,给你遮面,速带我等去”。
“是”。
“陈权,你可要同往大明宫”?李忱面上挂着玩味的笑,又是出言追问到。
“臣,自当是护佑圣人”。
陈权紧了紧抓着杨钦义的手,他的手心早被汗水浸透,现在杨钦义这位人质已尴尬的变成了鸡肋。
天子掌控了局面,谁都不知道杨钦义还能不能扮演好一张护身符的角色。如果不随天子同出亲亲楼,那两方人马狠下心来不顾杨氏积威将自己二人一并宰了或也说不准的。
“啧啧,陈太尉果是忠良呢,那就走吧,你可要搀稳了杨公公,莫要跌了,人啊,于世间攀爬如是登得太高了,那便是一次都不能跌倒的”。
“圣人,等等我啊,勿要弃了我”。
一片狼藉的桌案之间突是挪出一人,那人涕泪横飞的艰难向前爬着。
“福王”?
李忱皱起了眉,打量着福王狼狈又可笑的举止,却是微施一礼说到:“福王叔,朕叫雍王留下来陪您呢,待事了后再送您回去”。
说罢也不理会福王的哀求,更是看都未看一眼仍是痴痴傻傻站在不远处的儿子,转身便行离去。
陈权咂了咂嘴,他知道,亲亲楼里的戏结束了。
接下来又将面对什么?
“何四郎,我带你走吧”。
行至何全升面前,陈权停下了脚步,也真诚的笑着伸出了手。
“哈哈,不用理我,我也留下陪二位大王呢,度之,你,保重吧”。
“哦,险些忘了知会你了,之前在外面遇见一位杨氏兄弟,他让我通传与你,杜十三郎虽处闽地,却难识闽人,亦不喜那一方的荒林野趣。羁旅凄凉之时,常念及上林赋之名句: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如是再三,晓其头尾,方解家山之思。哎,如是奈何啊”。
闽人,闽地。
闽。
福建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蹊跷之处?
陈权知道何全升一定将原本之意做了改动,且原意也一定是紧要的,但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言说的。
上林赋那绕口至极的言辞又有何深意?
“咳,杨公公,方才何四郎所言上林赋,后三句是什么啊”?陈权将杨钦义的胳膊从拧缚变成了搀扶,还甚是乖巧的替其揉捏了痛处,陪着笑脸舔颜问到。
“哼,不学无术的无赖子,等此间事了,如你还能活命,我定寻你讨要今日的利害。哎,罢了,说与你吧,后面是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楙,攒立丛倚”。杨钦义抖了抖酸痛的胳膊,又意味深长的瞟看了陈权几眼,沉思了一阵终是长叹一声答到。
三句,头尾。
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
仁,贞。
闽人。
该死的吐突士晔,竟是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