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老店
一条小河从门前流过,几座石桥错落有致地横在小河上面,青石板路,路面整洁,对岸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和这边的安静迥然不同,极为热闹。
向冲直接领着我,过了石桥,在人流中走了许久,在一处拐角,抛开大路,拐进小道,却是青砖地面,比起乡下的土路来,依旧不知好生多少倍。一栋三层小木楼映入眼帘,虽然也挨着街道,明显行人少了许多,倒显得有些偏僻。门口一根木杆上面,赫然挂着一面酒旗。待走近些,那木楼越发陈旧,以至于门口的牌匾金字脱落,但仍然看得清四个大字“平家老店”,落款却是御题!
这里不是太显眼,人看着也不多,后面是一片小树林,越发显得幽静,怎么放着那么多大店铺不去,偏偏来这里?我不禁纳闷,向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道:“这里是洪武爷爷御题的店铺,当年洪武爷爷微服私访,吃了这家的饭菜,大为赞赏,亲笔题写匾额,一时轰动南京。老店本来在南京,永乐爷爷给迁过来的,已经传了三代,算起来,也是百年老店了。我们锦衣卫和这家老板处得极好,可谓多年交情,我们买东西都到这里来。”说着眨眨眼睛,道:“老板人不错!”胡海三曾经和我说过,这位洪武爷爷喜欢给人题字,大概他是乞丐出身,没读过书,怕人瞧不起,所以,在南京城里留下许多字迹。
说话间,早有一人从店里跑出来,非常客气地作揖道:“向老弟,你来了!这位小哥是?”此人年纪四旬左右,身材矮小,一脸笑模样,只是双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沉稳。向冲回礼道:“平六哥,今日又来打扰了,他是张英,新入门的兄弟!张英,这位是平六哥,这里的老板。”
因为他的姓氏很特别,我想起姑苏那位平叔叔,忽然觉得二人有些相像,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去,而是抱拳道:“小弟张英,平六哥日后多加关照!”
“哪里话?日后还望张英兄弟多加提携,小店就倚仗各位眷顾了,里面请,刚刚从江南来了一批好茶,你们先尝尝!”我听了,不禁问道:“平六哥是南方人?”说完我就后悔了,他家本是南方过来的,我何必问他这话!
哪知平六哥看我一眼,道:“老家是姑苏的,但我确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我心头一震,以前认识的那位平叔叔也是姑苏人,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狐疑地看一眼平六哥,他也看着我,我们都躲开对方的目光,径直走到里面雅阁坐下。
里面装饰很普通,人也不多,这里更像是古香古色的休闲处。早有人送上茶水和点心,向冲向我眨眨眼,低声道:“这里的客人,都不是一般人,不要去打扰,更不要去偷听,我去去就回!”说着,拉着平六哥出去,想必是谈些心腹事。我默默喝着茶,看着外边的风景。
这里极为幽静,窗外是幽静的小树林,甚至可以看到小树林外的小溪,几只鸟儿在院落里跳来跳去,竟然和老家有几分相像。我不禁想起老家,嗨,几天前,我还是一个年少懵懂的游方郎中,如今却在京城里,穿着漂亮的衣服,成了锦衣卫!变化实在太大,如同做梦一样!
不多时,一位少女悄然而至,面容清秀,提着茶壶,看见我,略施一礼道:“大人,我是店里的舒儿,给您添水了。”她神态自然,毫无扭捏之态,我接触女子甚少,急忙起身道:“多谢姑娘,我叫张英,以后会经常来的。”舒儿莞尔一笑,动作熟练地蓄满水,道:“大人慢用!”说着,转身去了别处。
我重新坐下,感觉自己脸上热热的,一阵喧哗声忽然由远及近而来,甚是抓人耳朵。我不禁闻声望去,一群花花绿绿的人们沿着那小路信步走着,一个个步态轻盈,神采飞扬,彼此间顾盼生辉,只是浓妆艳抹,更加妖娆。这些人分明是男人,不用说,一定是宫里的公公们了。只是身旁的两名锦衣卫的人,显得特别庄重。
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一人剑眉星目,鼻直口方,些许胡须,另外一人则是四方大脸,络腮胡须,瞧服饰应该是锦衣卫中的百户大人。
这些人闹哄哄奔平家老店而来,我还在观看,闻声而来的向冲只瞧了一眼,赶紧拉起我道:“我们快走,别让他们看见了。他们是东厂和钱、谷两位百户大人。”说着,便拉起一头雾水的我。
我没有多问,毕竟人生地不熟,跟他闷声出来,平六哥早在外面观望,看我们一眼,示意我们走侧门,自己则急匆匆出去迎接那些人。我们出了侧门,原以为可以直接走,不想刚打开门,迎面碰到几个戴着尖帽,褐色衣袍,脚步匆匆,白皮靴嘎嘎直响的人进来,他们后面是一位戴圆帽,皂靴,胖乎乎的人,因为低着头走路,我们险些碰到对方。
“咦,你们是锦衣卫的?”对方一人上下打量我们几眼,发问道,声音带有几分不满。
看来向冲并不认识他们,极为恭敬道:“正是,我们是北镇抚司慕容钊大人手下向冲、张英,因外出口渴,到这里喝茶歇息,马上回去。”
那人还要言语,胖乎乎的人笑了,道:“老唐,算了吧!既然是慕容兄弟的属下,大家又都来自同门,就一起吃个酒吧!”
向冲吃了一惊,拱手道:“敢问大人是?”“我是东厂刘公公门下领班季了凡,叫我老季好了!”季了凡笑嘻嘻的样子,让你无形中有了一份亲切感。
向冲和我赶紧一起施礼,道:“岂敢,岂敢,季大人,属下有眼无珠,还请多担待!”
季了凡呵呵一笑,道:“客气什么?我和你们的慕容大人情同兄弟,你们就不要外道了。”说着,就要带我们进去。
屋里有人开口道:“老季,你就算了吧,让两个小崽子赶紧回去,我们还有事谈,庄公公等着我们呢!”说话之人声音威严,季了凡收敛笑容,恭敬道:“是!”
●算命先生
我们走了出来,向冲长出一口气,我不觉奇怪,道:“东厂怎么这样厉害?”向冲没有多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锦衣卫里说,不要得罪东厂的人。”继而又神秘道:“谷、钱还有这位季百户,都是锦衣卫里响当当的人物,就算是廖千户,也给他们几分薄面,但在东厂公公眼里面,和我们差不多吧!”
我“哦”了一声,还想再问,却听见哐哐的锣声,俄而看见一队人马从前面街道走来,铜锣敲得震天响,彩旗飘扬,四五匹高头大马前面开道,其中一少女骑在马上,模样长得俊俏,英气勃勃,只是带了几分傲气,其余皆是家丁,一个个得意洋洋。一行人非常耀眼,不知道是哪家豪门?
向冲嘻嘻一笑,低声道:“这是建昌侯的千金宁溪小姐,别看人长得漂亮,我们可跟她吃了不少苦头。今天应该是出去游玩,还好,没让锦衣卫扈从。往常出行,一道手令,我们就得跟着,这小姐登高望远,爬山涉水,不再话下,更是喜欢戏弄我们这些当差的。”说着,脸上竟然有了几分愁容。
我瞧他说得凄苦,不觉有几分同情。谁知他忽然一笑,道:“不过,这小姐虽然有几分跋扈,但赏赐起来可是大方,全然不像她吝啬的老爹!”半日相处,我们已经熟络,他犹如乡下的伙伴胡海三,我一直憋着自己的本性,如今瞧那小姐漂亮,不觉笑道:“这小姐千金之躯,如何肯和你们为伍?想必是你胡思乱想不?”向冲摇摇头,道:“这张家,乃是当今皇后的娘家,有权有势,宁溪小姐生性泼辣,听说不喜欢女工,舞枪弄棒不在话下,我们跟她出去过,确实是个难伺候的主。”我瞧他说得认真,不觉笑道:“你也得了不少好处吧?”
向冲嘻嘻一笑,道:“这都让你看出来了,我们做差役的,嘴甜手勤,肯定有好果子吃的。”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几枚果子来,道:“顺手牵羊,本来可以在那里吃上几盏,算作给你先接风,不想都被那些人给搅和了!”我接过来,笑笑道:“多谢你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正说间,那队人马走到桥边,路上的行人本来都让到了两旁,偏偏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算命先生,目光直勾勾的,脸上带着笑容,一手举着牌子,一手拄着竹竿一点一点的,步履虽是蹒跚,却毫无顾忌地往前走,看样子是个瞎子。前队开道的两个家丁急忙上前阻拦,喝道:“靠边,靠边。”那算命先生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走,仍然往前走,家丁不耐烦,伸手便去拉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仿佛看到一样,未等他们靠近,疾走几步,竟然从二人中穿过去。
我们大奇,却见算命先生仍然徐徐向前,几乎冲撞到中间队伍。那宁溪小姐瞧在眼里,任由那算命先生向前,待到近前,马鞭一甩,“啪”地一声响,直接袭向算命先生头顶,算命先生似乎慢了脚步,像是转身,那马鞭竟然躲了过去,竹竿轻点,竟然点中马的左腿,那马“嘶鸣”一声,腿一软,竟然瘫倒在地,宁溪小姐在众人惊叫声中落马,亏得她身体伶俐,双脚早已离开马镫,却也在地上一卧,未等宁溪小姐起身,算命先生竹竿已经直点过来。宁溪小姐马鞭却不含糊,忽地卷过来,算命先生“咦”了一声,躲过马鞭,两个家丁扑了上来,算命先生竹竿左右一点,点中二人胸口,家丁顿时仆地,而他仍然奔向宁溪小姐,竹竿又点了过来。
眼见宁溪小姐回鞭不得,我说了声“不好”,手里的果子“嗖”地打了过去,若说是石子,自然会又急又快,只是来不及,但也劲道十足,打向算命先生后脑,算命先生身手倒也敏捷,那果子还没有到近前,他“啪”地回转竹竿,打落果子。我想都没想,直接奔了过去。
乘着算命先生迟疑之际,家丁过来扶起宁溪小姐。算命先生冷冷地看着我,他根本不是什么瞎子,那家丁看出我的身份,道:“你是锦衣卫吧?赶紧抓住他,他刺杀小姐!”算命先生冷笑一声,竹竿直接打向我,我闪身躲过,身后向冲不知从何处拽过一个木根给我,晃出腰牌道:“锦衣卫办案在此!”
他不过虚张声势,但家丁们蜂拥而来,把宁溪小姐护住,那算命先生四处看看,道:“原来是张家走狗!也罢,老夫去也!”说着,竟然要走。我刚想舞动木根向前,向冲拉住我道:“且慢,保护宁溪小姐!”
我迟疑之间,那算命先生便扬长而去,回过身来,却见向冲笑着让家丁扶起宁溪小姐,他则一旁站立,本以为会得到夸奖,宁溪小姐仰起头来,扫一眼我们,却道:“你们是锦衣卫,还不去追!”向冲看我一眼,道:“好,你们保护好小姐,我们去追!”冲我一使眼色,我们匆匆去追那算命先生。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如何去找这个算命先生,我们追了一阵,也没有看到踪影,向冲有些喘了,对我摆摆手,道:“算了吧,找也找不到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走了几步,向冲道:“没想到你还是有些本事的,这样前途无量呀!”继而皱皱眉道:“我只是有些气力,功夫却是寻常。当年也是因为祖父有些军功,沿袭下来罢了。你是根正苗红,又有本事,大有前途呀。”说着,目光里流露出许多羡慕来。
我一直不以为然,虽然也渐渐清楚这张永一定是大大的人物,自己飞黄腾达倒没有考虑过,也是没来得及想,不过,他说的话,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一向脸皮厚,和胡海三在一起吹牛事多了,只是这些年长大,被父亲看得严,不敢造次罢了,当下笑道:“兄弟同心,齐力断金!”
未等向冲说话,有人拍手道:“说得好!这位兄弟一看就是仗义之人,锦衣卫有你这样的人来,真是一件好事!”一位中年人来到身旁,瞧那穿着,就是锦衣卫里的百户,只是面容苍白,有几分憔悴,向冲赶紧施礼道:“属下不知司百户大人在此,还请恕罪。张英,这位是司百户大人。”我赶紧施礼,那中年人打量我几眼,抱拳道:“我叫司伦,你是张英吧,看过传帖,很好,我是闲着走走,又不是在公门里,向冲,不必拘礼。”
向冲仍然一本正经道:“多谢百户大人体谅属下!”司伦笑道:“哪里来的客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今日有公差不成?”他问着我们,眼睛也在四处查看,向冲道:“今日歇息!这位兄弟刚来京城,廖千户大人让我们买些东西,晚上招待一下新来的弟兄。不想在这里遇到了有人要刺杀建昌侯小姐,我们便出了手,如今四处找那凶手呢!”司伦似乎一愣,道:“朗朗乾坤,何人这么大胆?你们不是弄错了吧?”向冲道:“绝对不会弄错,而且建昌侯小姐不依不饶,让我们追查到底,属下只得四处查找。”司伦点点头,道:“你们也没有带兵器,小心一些,差不多就算了,兴许是个误会,没必要报到卫里,我还有事,你们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