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林生方才恢复常态，我脸热热的，却不能不说话，道：“公公，张英年轻不懂事，想的不周全的地方，请公公指教。”

林生点点头，道：“我不是嘲笑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发笑，是因为你的想法，过于简单。这个谈升，是刘公公的远房亲戚不假，但你知否，刘公公身边多少孝子贤孙，谈升根本靠不到身边去，我听说，他常常在外面侯着，由小太监打发就走了，所以，靠他比登天还难；焦阁老，嗨，已无大臣风骨，刘公公之所以让他入阁，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且此人贪婪，多次推荐自家子弟为官，而这些子弟们，大多不学无术，刘公公试过几次，非常恼火，再愚蠢，也不会重用他推荐的人。所以，这条路并不好走。”

“也就是说，刘公公名声固然不好，但他还是喜欢人才的。如今，我听说，他要进行改革，推行新政，涉及军民土地藩王等等，必然需要大量人才帮助，你虽然年轻，但前途远大。”

“我以前和你说过，刘公公非常看好你，只是碍于你是张公公的亲戚，如今张公公离开京城，也就给了你机会。人不能一条道跑到黑，相时而动方为俊杰。当然，我也不喜欢见风使舵的人，但今天的世道，已经不能这么想了。”林生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直回味着林生的话，虽然我很敬重他，但他说话总是意味深远，我恭敬地给他倒杯茶水，林生道：“满杯酒，半杯茶，做事不要太急，也不要太满。听说你在承天门外办公，很好，这样会接触很多人，都以为你的差事是杂七杂八，其实不然，满京城多少达官显贵，这也是你的机会，你也算五品官，随便一件事情，御史就会弹劾你，在镇抚司人多嘴杂，面和心不和，都眼红你的地位，如今好了，你出来了，不再会有人盯着你，而且你更要低调，做事三思而后行。学学廖指挥使，他以前混得风生水起，就因为低调，但他后来升了职，招来太多忌讳，他也没法低调，所以就算没有公公们的纷争，他也会被御史弹劾，没办法的事情，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你要站稳脚跟，别忘了，你还有更大的差事要办。”

林生说着，我心”咯噔”一下，莫非廖建忠让我卧底的事情，他知道了？我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连连点头，林生低声道：“我也是听说，皇上见过你了？”原来如此，我忙回答道：“公公，此事不要对外讲，皇上不让我说的。”心中不禁盘算起，究竟谁泄露了风声，皇上和我，及宁溪是不会说的，怕就怕是江河了。

林生呵呵一笑，道：“好小子，你真是命好，有了这分差事，没人轻易敢动你。”

我不禁问道：“公公，您怎么知道的？”林生摆摆手，道：“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要和皇上交好。”

我点点头，林生便不再说这些事，而是和我聊些家务事，说：“你那宅院，是刘公公送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一直没有报答你，呵呵，这样吧，这里有两位小姑娘还不错，送与你吧，伺候你的起居。”

说着，拍拍手，有人应了一声，不多时，门拉开，掌柜领着两名女子进来，十四五岁的样子，虽然有几分羞涩，却难掩俊俏，我如何见过这种场面，脸都热了，林生笑道：“她们来自江南杭州，都是很好人家的孩子，一个叫江离，一个叫白芷，江离、白芷还不见过张英张大人！”

江离和白芷赶紧给我施礼，我手足无措，道：“公公，这使不得，我怎么能收您的礼呢？”

林生呵呵一笑，道：“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我年纪老了，日后还要仰仗你来照顾呢，想你年纪轻轻，大好年华，经常风餐露宿的，没有人照顾怎么行呢？她们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厨艺女工非凡，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是你的人，你的府上，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你没有心腹，如何做事？”

确实，我的府上忽然来了一堆人，胡总管虽然笑眯眯的，但一看就是有背景之人，至于那些丫鬟仆人，我倒没接触多少，只是感觉不亲近。只是这江离白芷，放到我的府上，我真不知怎么对待，瞧那林生，并无恶意，而且自己和他相熟一场，想必不会害我，忙起身谢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多谢公公厚爱！”

林生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接下来道：“你我不必拘礼，我和廖兄相好，他也委托我照顾你，而你对我一直尊重有加，人生就是缘分，我不像其他公公那样收了一堆干儿子，那样太虚假。日后，我们有事，一定要相互照应。我没儿没女，但也经营了不少店铺，你若有心，也可以加入进来，不瞒你说，京中多少显贵，在这里都投了本钱进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吃红利。”

京中勋贵做买卖的事情，我倒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要加入，一则没有人帮助，二则手里没有多少银子，三则《大明律》明确禁止官商勾结，一旦发现，处流刑，如今听了林生这般言语，只得说道：“我刚来不久，哪有那么多银两做生意？”

林生笑而不语，喝了一口茶，道：“你即将走马上任，管理京中杂事，多少人孝敬你还来不及呢，你还担心银两吗？”我吃了一惊，林生是让我接受他人孝敬，这可是贿赂之罪，我使劲摇头，道：“这个属下确实不敢，确实不敢！”

林生哈哈大笑，道：“谨慎是对的，但也不必太紧张。你慢慢就会明白，和你负责诏狱差不多，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脸腾地一红，自己在锦衣卫，确实收过一些犯官家属的贿赂，只不过是我传达了犯官的消息，但收的钱，一般都和大家吃喝玩乐了，自己仅仅留了少许。以至于许多兄弟，都说我是傻子。如今，林生和我提及，我装不懂是不可能的，只得客气道：“那日后还多多仰仗公公提携了！”

林生点头，道：“放心，我不会害你的。虽然我不能做什么八虎，但八虎多少还是给我面子的。人生在世，不过吃喝玩乐而已，像我辈尽忠职守的人，如今真是太少了。嗨，大明江山，花花世界，只是每个人的取向不同而已。”

“公公一向尽忠为国，不避艰险，我是亲眼所见，对公公敬仰之心，从来没有改变。而公公待我不薄，我一直心怀感激，今日若不是公公点拨，只怕我还是浑浑噩噩。”我赶紧附和道。

“哈哈，你非常聪明，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你。不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场亦是如此，有时候做官和做贼差不多，表面无比强大，吓唬吓唬老百姓可以，实际都害怕别人。做官能做到从容淡定，那是非常难得的。我辈还需要继续努力！”

我点头称是，林生又问我锦衣卫其他的事情，不知不觉，便在茶楼待了许久，恰逢有人找林生，我便告辞出来。

天色已晚，一轮明月悬挂在空，周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门口早备好一辆马车，江离和白芷自然上了车，我则骑在马上，一起回府。

大街上依旧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忽然想起杨洪一家，杨洪已死，真不知杨夫人等人会怎么样？

刚到府门口，胡总管便迎了出来。而江离白芷大大方方下了马车，胡总管有些诧异，我忙说道：“胡总管，这是新来的两位丫鬟，负责我的起居，你给安排一个房间。”

胡总管诡秘一笑，道：“呵呵，大人是要金屋藏娇呀！”我脸一板，道：“休得胡说，快去安排吧？对了，大爷和三爷在家吗？”

胡总管听了，忙道：“大人，我正要和您说呢，大爷搬走了，三爷在屋里哭呢！”

我一愣，道：“这都是什么事？这么乱呢？”原来，傍晚时分，宁博阳回来，和哈代说了几句话，就吵了起来，然后就拿着东西，气呼呼走了，而哈代关在自己屋里，嚎啕大哭。胡总管想去劝，却又不敢。

我好生纳闷，来到哈代房间，一推门，门果然锁着呢，我喊道：“三弟，是我！快开开门！”

哈代打开门，眼睛红红的，瞧见我，又要流泪，我示意身后的胡总管退下，关好门，道：“究竟怎么回事？大哥怎么走了呢？”

哈代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一遍，原来是焦环谋到锦衣卫一个百户职位，便约宁博阳和他同住，据说二人早已经结拜为兄弟。宁博阳回来收拾东西，哈代得知后，很不高兴，说我还在外面，等见完面再走，宁博阳说约了钱彩去府上吃饭，他不能不早回。等哪天遇到我，再和我说清楚。哈代执拗不过宁博阳，又想到兄弟三人分散了，便哭了一场。

我半天无语，心头空荡荡的，轻叹一声：“人各有志，我们何必强求？”

哈代道：“他真忘了我们是结义兄弟，我们做了多少事帮他，他却一走了之。”我笑笑，道：“无妨，无妨，你我亲如兄弟就好，管别人做什么。”哈代点点头，道：“二哥，你放心，我会永远跟着你。”

其实，我心中也很生气，但我总觉得宁博阳很神秘，他的见识和举动，其实远远比我灵活，我想想道：“他在这里还有东西吗？”哈代鄙夷道：“他什么时候给这个家买过东西，人倒没闲着，把府上的几位小姑娘给祸害了。”

我吃了一惊，道：“真的，假的？”哈代道：“二哥，你经常在外不回府上，他总在家，能说会道的，遇到一门心思往上走的丫鬟，他就动手了。”

我顿时大怒，这叫什么事呢，便喊来胡总管，胡总管笑着进来，我压着怒火，道：“胡总管，大爷搬走了，你看看，挑几个丫鬟，给他送去。”胡总管一愣，看看哈代，哈代道：“二哥都知道了！”

胡总管忙道：“大人说的是，府上有四位丫鬟，平日里伺候大爷很好，可以让她们过去。”我点点头，道：“我和三爷经常不在家，这家就是你管着，虽然没有家眷，但家风还是重要的。你看看剩下的丫鬟家人，不合适的，都辞退了吧。”

胡总管脸色一变，道：“他是大爷，我说白了，也是家人，训斥丫鬟，大爷知道了，还把我教训一顿，我确实不好管呀！”

我知道他说的对，道：“那些事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你负责外宅，内宅事务交给我新带回来的江离和白芷。记住，外面的人不要擅自入内，所有家人都归你安排。有歪心思的人，若我知道了，一律驱除出去。”

胡总管一愣，哈代也是一愣。我静静说道：“从今天开始，我的家，我说了算。”

就这样，我把家分成两部分，外宅安排给胡总管，内宅给了江离，至于我和哈代，依旧住在相邻的两间房里。

新的衙门很快便修缮完成，正如林生的话，负责京城治安的锦衣卫，很快便成为商贾们关注的对象。谈升只是开开口，便有不少人热情上门，出工出力，把个千户衙门弄得万分气派。这一切，我渐渐明白，但我在谈升面前，却还要装作不懂。

站在高大的门楼前，我端详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回头又看了看不远处巍峨的承天门，对身后的哈代道：“三弟，这个衙门，我真不敢进了。”

哈代亦道：“乖乖，太气派了，比起原来的镇抚司，豪华多了。”谈升从里面跑出来，满脸笑容，大热的天，几乎是汗流浃背，“千户大人，您进来呀！”

“我敢进吗？谈兄，你这是要我命呀！”我不禁说道，“这得花多少银子？”谈升不以为然，道：“千户大人，这算什么？我们一个子都没花，有人孝敬我们了。”我故作一愣，道：“孝敬我们什么？镇抚使大人，不说给我们出钱吗？”谈升哈哈一乐，道：“他哪里有钱？不过是支你走而已，一切还得靠自己。”

谈升说着，拉着我就往里走，门口一个总旗领着十几个校尉守候，看见我来了，连忙施礼，我摆手道：“大家辛苦了！”

迎面是一幢影壁墙，黑色的墙面雕着四个大字“厚德载物”，转过来才发现是幅山河日月图，谈升低声道：“这是京中有名的画师所画，恭迎大人，早日升迁！”我亦低声道：“这得花多少银子呀？”谈升一笑，道：“不是说了吗？有人替我们出了。”

再往里，是个大院子，一株古槐立在院中，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院落。正厅门口，是一个小鱼池，清澈见底的池水，飘着几株睡莲，几尾红鱼，游来游去。

正厅宽敞明亮，新漆的门窗，新购置的家具，更是在窗棂处，摆放了不少绿植，我和哈代看得眼睛都直了，谈升又请我们看看后宅，我摆摆手，道：“谈兄办事果然利落，只是我真不敢用呀。”

谈升一愣，道：“大人莫非怪罪我做得不好？”我忙摇头，道：“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只是我住下了，不知多少人弹劾我呀！”

谈升又是大笑，道：“大人，您多虑了，您知道吗？‘厚德载物’四个字何人所写吗？是刘公公！”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盯着谈升，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刘瑾亲自所书？可能吗？谈升一脸得意，道：“这几天我也没闲着，去公公府上伺候，以前都没有机会，公公太忙，前天却也凑巧，公公在家接待荷兰国使节，说的鸟语，偏偏传译官不懂，我以前在海边行船，接待外国人，却懂得几句，就自告奋勇，帮着翻译，公公大喜，事后单独召见我，问我干什么呢，问得很细，我便说了，顺道说了你的事，公公对你印象非常好，听了你的遭遇，说了句‘这孩子怪可怜的’，又说老邱太不仗义，大人们的事情，何必牵扯到孩子身上，想想便亲自题了几个字，让我刻在影壁墙上，而且告诉我，以后这里就叫‘治安司’，他请皇上御笔题款，这几天的事。”

我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才道：“如此，我真该谢谢谈兄了！”谈升一笑，道：“大人多心了，这都是属下该做的事情。只是有机会，您也去拜访拜访公公。”“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苦于没有缘由，公公又忙，我不好打扰！”

谈升点点头，道：“这倒是实情，多少人巴不得去见公公呢，不过，机会总是有的。”

“那就有劳谈兄引荐了！”

谈升四处看看，瞧瞧哈代，低声道：“引荐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们再做些好事，算作见面礼，也是更好的。”

我忙问何事，谈升依旧低声道：“这事简单，我们天天向公公汇报李阁老的行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