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童遇安和林思家依常一同沐浴。浑圆的缸体温润如玉，两个身材小巧的小姑娘并肩坐在背靠处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到后来，回头细看，所谓回忆最安逸的角落，就是坦诚相对的温热的沐浴空间。

童遇安告诉了林思家关于那个哥哥的所有事情。

林思家听完，反应很淡。显然，她并不愿意深入了解无缘无故的人。

她看着童遇安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这丫头是在担心那个谁吗？

一股烦躁的情绪漫溢心底。林思家环抱着膝盖，淡淡地说：“世界上可怜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关心则乱。”

这就是林思家，偶然蹦出一两句与年龄不符的出人意料的话。她的特质在于她的固执。所谓固执，就是冷淡，死板，同时拥有难以动摇的意志力。不管做什么都那么自然地散发出一种有如成年人的清新脱俗的气质。

即便个人感触偶尔与她的截然不同，童遇安也从不质疑与否定林思家。无关害怕，因为，无论林思家做什么，说什么，她的内心深处总是能够发出有如追随自家思维一样的肯定感。

于是，童遇安尝试解释：“不是这样的……”

“嗯？”林思家以不无诧异的眼光射向她。

“跟你说。”童遇安深吸一口气，脸颊发热，“我觉得他长得很像林泽。”

“什么？！”

“就是这样，我有认真看过他。”

吃完晚饭，童遇安和林思家两姐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动画片，时而笑声朗朗。

云影下楼，只见女儿左边坐着林止，右边坐着林思家，一如既往的排位，却少了坐她脚跟前的林泽。她正要说话，瞟见了林倬他们，便走了过去。

林倬正在帮童乐处理左手拇指的伤口。

“怎么弄的？”云影皱着眉头盯着饭桌上一堆沾血的纸巾。

林倬悠悠地替童乐回答：“可能是水果不够甜，想用鲜血给我们加点甜度。”

温予噗嗤一笑，掐了一把丈夫的脖颈。

林倬朝她眨了眨眼睛。

童乐悻悻地瞪了林倬一眼，后者用嘴型回以他一个“蠢”字。

云影在童乐身边坐下，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说：“说什么呢？明明是水果不够吃，想割肉给我们填肚子。”

话音刚落，客厅里随之传来孩子们的爆笑声。当然是因为动画片。

一丝滑稽的情绪萦回在空气中，四人面面相觑，忍俊不禁。

云影问：“阿泽呢？”

“在家呢，有同学来他玩。”温予用带有港台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林倬用白色的绷带卷啊卷，绕啊绕，童乐的手指头随之胖了三圈。云医生瞅着，没说话。

这俩傻子……

包扎完伤口，林倬问：“疼吗？”

“有点。那孩子内外都是伤，该有多疼？”童乐一边说着，一边举着胖乎乎的手指头凑到云影眼前，后者忍着笑意，咬了一口苹果。

温予说：“那孩子的名字叫祁树。”

云影，童乐均是一愣，同时向他们夫妻俩投去探询的目光。他们今晚主要是说那个孩子的事情。

温予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祈望他有如大树一样任风吹雨打，任严寒酷暑，顽强挺立。我起的名字。真的不是什么好意头，他果真应验了，任风吹雨打，任严寒酷暑，当年的我真的蠢透了。他是我姐姐的儿子，我的亲侄子。”

林倬沉默着，握着温予的手轻抚她的手指，后者眼眶微红。

童乐夫妻俩虽然大为惊讶，表情却较为平静。

之后，温予跟他们详述了孩子的身世。

温予的姐姐因为某些原因在大学时怀了祁树，因为父母信教，加上温予的姐姐身体不大好，不适宜打胎。最终，温予的姐姐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原本父母已经替孩子物色到条件很好的养父母，一对无法生育而渴望收养孩子的英国夫妇。恰逢当时，温予的最好的朋友车祸离世。为了抚慰朋友的父母，温予便不顾父母的劝阻，执意要将孩子交由朋友的父母抚养，让孩子成为朋友的延续。

孩子就这样到了祁家。据了解，孩子的祖父母一直很宠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儿，就是因为相信他们的人品，温予才会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交由他们养育。变故发生在孩子五岁那年，孩子的爷爷摔伤了脑袋，精神出了问题，时而糊涂，时而疯癫。如此一来，受苦的就是孩子和他奶奶。三天一毒打，两天一大闹，便是爷孙两人的日常。他奶奶舍不得将丈夫送往精神病院，后来，他奶奶懂得了在他爷爷发作前就带着孩子逃跑，有时候三天三夜都得在外面流浪。最后一次，也就是今年春节，孩子和他奶奶被他爷爷追得走投无路，最后跑到了山上。警察找到他们已经是两天之后，当时孩子的奶奶已经死了，孩子冻得几乎没命，一直抱着奶奶不肯撒手。

后来，社区的片警曾出面要将他爷爷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孩子死活不肯。从那以后，他爷爷对他的殴打依旧不断，甚至断言他害死了他奶奶。

他爷爷是精神病人，杀人不偿命，没人敢拦，也就没人相助。

一直到如今，孩子遇见了他们。

听完，四人陷入了沉默。

温予泪流不止，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内心更是承受着莫大的罪恶感。

“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幸福，有很爱他的父母，有很好的成长环境，都是因为我的选择，是我将他害得那么惨……”温予低垂着头，哽咽着说道。

林倬将妻子揽入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着：“不是的，谁都没有想过会是那样的结果……”

云影低声道：“你确实有一定的责任，但是，他所经历的已经发生，谁也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就是让孩子以后的生活得到更好的保障。”

温予从丈夫胸膛前仰起脸，依然低着头，用手擦拭溢出的泪水，说：“我想告诉他，我是他小姨，我有责任照顾他。他吵着要出院，还说要把医药费还给我们，都是因为他觉得我们是陌生人，他没有理由接受我们的帮助。”

童乐说：“要他一时之间接受那么多信息，对他来说，有点残忍。不妨等他的身体有了好转，或者用一种委婉的，温和的说法告诉他。”

林倬用拇指擦拭妻子的眼泪，说：“他们说的有道理。小予，我们慢慢来，他不是那种软弱的孩子，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温予沉吟片刻，轻轻点头。

“要出院，要还钱，何尝不是自尊心在作祟。死尸都抱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云影想。

另一边，林思家看了一眼童遇安脚边的位置，终于发觉身边少了点什么，从她的肩上抬起头来，问：“阿泽呢？”

童遇安凝视虚空，没反应。

林思家叹息一声，在她眼前弹了个响指，她回过神来，摇头说：“不知道。”

童遇安向前倾身，林止安枕在她肩上的脑袋随即一个落空，酝酿的睡意瞬间没了。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抹了把口水。

林思家捕捉到童遇安伸手轻拍身前的空气，手一顿，反应过来，倾身拿起茶几上的牛奶。

“我妈妈说，习惯之所以可怕在于它失去那一瞬间的落空。”林思家以感叹的语气开口说道。

童遇安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林思家转身，跪坐在沙发上，探出身子冲着饭厅喊道：“伯父，我弟呢？”

“在家里。”

饭厅里传来低沉的回答。

“哦。”

林思家转身坐好，将脑袋搁在童遇安的肩膀上。

童遇安眼睛盯着电视，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她呆呆地啜吸着牛奶，一点味道也尝不出。

在那纷杂的思绪深处，她看见一个男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眺望窗外的月亮。没有人陪伴他左右，室内只有死寂。她的意识坠入了更为隐蔽的角落，顷刻之间，她看到他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她胸口一紧，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身影一直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如何也驱散不了，为此，她辗转难眠，直到了隔天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