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父亲当年的“风流韵事”着实震惊了下,林沐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都忘了跟母亲报备。次日朝会,他照常捧着御刀在固定位置上站班,神游太虚间,忽然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
“臣弹劾千牛备身萧明基、萧明坚、萧明均……林沐、陆鸣、许泽瑜……柳知华、叶成栋……出入烟花之所,公然狎妓,有碍官箴。”
什……什么?
林沐往对面看看,御座另一边的陆鸣和萧明基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再一扭头,叶成栋脑袋垂得低低的,如果不是怕御前失仪,几乎要挖个坑钻下去——是喔,他爷爷是大理寺卿也在朝堂上站班,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林沐只庆幸今天不是朔望大朝。
啊,太子的脸色也好难看的。
他刚把头扭回来,殿中侍御史已经大声呼喝:“萧明基、林沐、陆鸣、叶成栋,既被弹劾,还不快出殿待罪,听候议处!”
……是哦,被弹劾了哪怕是一二品大员也该立刻出殿待罪,朝仪是有这个规定没错。林沐和小伙伴们一起开步走,只往下走了一阶,手上一沉,低头僵住——御刀呢?御刀要不要带下去?
他愣得实在太明显,带班的中郎将看不下去,上前夺过御刀,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四个孩子耷拉着脑袋排成一列,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往殿外走去,越走,殿上压抑的闷笑就越发清晰。
……打头的萧明基十二岁。
林沐也是十二岁,只比他稍微高一点点。
叶成栋十三岁,无论脸型还是身材,都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娃娃模样,一看就晓得根本还不懂人事。
走在最后面的陆鸣十四岁。四个人里,也就他一个看上去像半大小子了……
四个人垂头丧气站到殿外廊下,不敢交头接耳,只能来来回回地互相打眼色。对了出殿待罪的标准礼仪是怎么样的?他们是应该站在这里还是要滚远一点?要不要跪?
……之前朝仪课怎么讲的谁还记得了?
所幸刚站片刻就有人传他们进去。四个孩子在夹道闷笑中原路返回,到御前排成一排跪好,听皇帝讯问:
“方才御史弹劾,说你们昨天去了螺市街,可有此事?”
“……有。”
“谁的主意?”
“……是臣……”
得,淮王世子萧明基。最小的一个。萧景琰还没来得及揉额头,林沐也跟着向前膝行了半步:“是臣做的东道。”
“……去干什么了?”
“找几个人弹曲子,喝酒,吃东西,聊天……”林沐守着御前的礼仪低头垂目,并不敢抬眼窥视。那张脸看上去满脸的诚恳,还夹杂着不折不扣的茫然:还能干什么啊?
两个十二岁的小豆丁肩并肩跪在面前,娃娃脸,双童髻,裹在一本正经的青绿色朝服里越发显小。萧景琰看这样子气都气不起来,忍不住叹了一声:
“……你们可真能丢朕的脸。”
还想责数两句,边上的越王萧景琼已经踏前一步,大笑着插话:
“陛下,这么点大的娃娃,能狎什么妓?“
萧景琼是先帝第九子,因年幼,侥幸避过了先帝年间的几场风波,今上登基后敕封越王,为之娶妻开府。萧景琰对这个幼弟颇为宽容,此时他在御前随意插言,萧景琰也不过侧头看了他一眼,并无责怪之意。
越王这一句便如打开了话匣子。朝堂上文武臣僚哄然而笑,纷纷开口:
“丁点大的孩子,知不知道什么是狎妓啊!”
“大概也就以为是叫人弹曲子吧……”
“就是,毛都没长齐哪!”
一时朝堂上阵阵喧哗。这一本弹劾把朝中有头有脸的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全都扫在里面,谁愿意自家娃儿小小年纪就背个行为不检的名头,文官还好,勋贵武臣借着越王开启的话头人人起哄。殿中侍御史提高声音连喊几遍“肃静”、“肃静”,好容易才压了下去。
那具本弹劾的御史被笑得满脸通红。借着殿中难得的安静,他硬着头皮冲出队列,举起笏板大声道:
“臣弹劾章侯在御前出言粗俗,失大臣体!”
章侯正是当年镇守西境十年的章大将军。对夜秦一战之后,他以重伤老迈乞骸骨还朝,叙功封侯。武将说话历来不比文官,何况章大将军戎马多年,说着说着嘴上就没了把门的。他辈分高,年龄大,林沐陆鸣几个论年龄都是他孙子辈的,随口调侃一句,在他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此时被人弹劾,章大将军轻咳一声,随意往下看了一眼。他铁血数十载,这目光一扫凛然生威,御史一个寒颤,下意识地闭嘴低头。底下嗡嗡声因他这一眼暂时止歇,章大将军这才转向帝座,正要意思意思拱手请罪,却见皇帝手抚御案,向下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沐用力摇头。萧景琰一挑眉,故意拉长了声音:“不可欺君哦,到底在说什么?”
“……长齐了。”林沐小小的脸上又是委屈又是认真,在地上侧过脸,仰望着白须白发的老将军,努力争辩:
“头发,眉毛,眼睫毛,都长齐了……”
这下子什么都压不住满殿哄然。宗室亲贵文武百官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哎哟哎哟地拼命抹眼泪,执掌朝堂秩序的殿中侍御史也笑弯了腰。除了太子站在御案左侧东张西望,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笑成这样之外,就连皇帝本人都笑得扶住了案沿。
哄堂大笑生生把林沐最后一句压回了肚里:
“……不就是胡子没长嘛……”
这一番狂笑过后,就连先前“公然狎妓,有碍官箴”的弹劾,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御史大夫魏元的脸色黑得能够滴水,中书令史元清的脸上也不好看——当年他被先帝擢为吏部尚书之前,就是以御史大夫丁忧的。反倒是御史中丞言豫津稳稳踏出队列,执笏躬身:
“陛下,臣有本奏。”
“讲!”
“臣以为,朝廷法度,所以布大信于天下,非为一人而设。官员不得狎妓,朝廷律法,已有明文。“
他声音朗朗,开头两句话音刚落,整个武英殿已然静了下来,萧景琰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倾听。言豫津神色端肃,侃侃而谈,恍若他说的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只是在依礼、依律、依制谏言:
“千牛备身萧明基等人,皆宗室亲勋子弟,陛下爱重,视若子侄,此乃陛下亲亲尊贤之德。然而既领朝职,便是官身,行止有失,合当依律处断。若以童子无知,一笑而过,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伏惟陛下明察。“
一席话下来史元清神色微松,魏元拈须而笑,就连那些觉得那御史弹劾过于小题大做的官员们,也互相对视,轻轻点头。萧景琰开头神色不动,然而听到“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不禁赞许道:“言卿说得在理。——沈卿,你执掌吏部,你怎么看?”
阶前,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千牛备身考课、赐会及禄秩之升降,和在京职事官相同,正是吏部该管。沈追还是圆圆胖胖的发福身材,一张面团脸上天生带着笑意,听得皇帝点名,出列道:“臣也觉得,言中丞说得有理。然而王法本乎人情,童子无知,和成人故犯又不相同,重处太过,适足为笑。臣以为,念他们初犯,罚俸三月即可。”
“就依沈卿。”萧景琰轻轻点头。随即沉下脸来向阶下喝了一声:“还不起来站班!”
啊……哦?
还要站班?
四个孩子蔫头耷脑滚起来退到御座之后。林沐接过御刀,其他三个人拾起象笏,毕恭毕正站好,端整脸色,眼神放空。林沐把自己调整到摆设状态之前目光一扫,恰好落到萧明岳脸上,收到了一个气鼓鼓、恶狠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