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十三年,三月,北燕遣使至大梁,请求和亲。
自从元佑六年北燕侵攻大梁,为聂锋所阻,三战不利退回本国之后,北燕就陷入了长达六年的夺嫡之争。先是六皇子被七皇子所害,而后,事情被三皇子举发,燕帝震怒,七皇子出奔大渝,未至边关被执,黯然自尽。
这一役,还连累了北燕神策上将、燕帝爱婿拓跋昊,被拓跋家主亲手打断了两条腿。若非因为他是琅琊榜上排名第三的高手,只怕性命都保不住,就这样,还是连公主一起被下旨幽禁。纷纷扰扰乱了一大通,及至燕帝驾崩,又上演了一场夺位、篡逆、反扑的好戏,排行较长的几个皇子全数卷了进去,五年里接连换了三个皇帝。最后坐稳帝位的,竟是各国谁也没想到的九皇子。
然而这一场折腾下来北燕元气大伤。新帝花了好几年时间理顺朝政,四下看看,自家领土已经被大渝占去了好几个州。各个邻国,东海实力孱弱,西厉南楚远水不解近渴,倒是大梁十来年政通人和,朝局平顺——而且要说梁渝之间才是死仇,要打,也不会优先来打北燕。于是北燕新帝就咬咬牙出了血本,派次子辽王为正使出使大梁,欲与大梁联姻修好。
因对方来的是位皇子,依制,大梁由太子出面接待。萧明岳只和那位辽王殿下饮宴了一次,就忍不住回来找林沐诉苦。
“太没礼貌了!”他忿忿跺脚:“教坊司的崔善才,琵琶技艺连母后都赞许的,随手就往怀里拉!还胡言乱语!还借着比箭想灌我酒——“说着一把拉住林沐:“你知道嘛,他们这次过来,是想把那家伙的嫡亲妹妹嫁给父皇!嫁给父皇!太讨厌了——”
嫁给……陛下?饶是林沐也不禁噎了一下。“可那个辽王只有十六岁!”
“是啊!他亲妹妹才十四哎!”
陛下即位多年,并未选聘官家女入宫,宫闱中除了两个在潜邸就侍奉他的妃子,连嫔以上的份位都找不出一个,何况宠妃。就是在言氏家学里,林沐都听过同窗们私下议论“今上真是不好女色——”
林沐默默心算了一下,陛下和父亲同岁,即位至今,已有一十三年。再脑补了一下十四岁的北燕公主……
怎么想怎么奇怪好吗。
他定了定神,努力开动脑筋,拿他在言家上课时听来的资料安慰对方:“还好啦。辽王虽然不是嫡出,可他生母出自拓跋氏,据说这次出使,就是燕帝让他攒威望来的。对方的诚意还是很够的……再说,陛下不纳,谁纳啊?“
你吗?
萧明岳打了个寒颤,努力摇头。北燕公主什么的,要么给他,那就是太子良娣或者太子良媛;要么就是给二弟,做正妃——哪样都很奇怪。再往下,三弟才十岁。
……还是算了……
如此一想,对”北燕人非要嫁个公主给父皇“的恼意,便渐渐低落下来。“反正那个家伙就是很讨厌……”又野蛮,又没礼貌……“还非要拉着我比武!”
“就是,他都十六岁了!”林沐陪着他一起忿忿不平。“这不是仗着年龄大欺负你嘛!要不然这样……“他放低声音,趴到萧明岳耳边,眼睛闪闪发亮:”我找人偷偷打他一顿?“
”千万不要!“萧明岳吓了一跳:”那是北燕正使!“
偷偷打一顿这个做法显然要不得。最后的结局,是萧明岳采纳了林沐的建议,到皇帝面前去说“北燕辽王年少,宴上全是高官出席也无趣味,请召贵胄重臣子弟与宴”。
屏开锦绣,褥设芙蓉。
京郊园林中,萧明岳与北燕辽王遥遥对坐。辽王身边是随他出行的一干护卫——内中不乏北燕贵胄少年,萧明岳身侧,勋贵高官子弟团团拱卫。
北燕少年们胜在骑**良,武力出众,大梁少年们胜在——人多。
人多,就有精挑细选的余裕。
无论是步射,骑射,摔角,赛马,但凡北燕那边提出来,大梁这儿,必定有人接着。双方你来我往,各有输赢,场面煞是热闹好看。酒过三巡,辽王提出叫人上来歌舞,萧明岳毫不客气地笑道:“现放着这么多人,大家各展技艺,岂不比叫人侍奉更有趣些?”
一言既出,大梁少年们哄然响应。教坊司立刻送了乐器上来,大家各依所长或取琴筝,或取箫笛,或抱琵琶箜篌,还有两个少年拿着钟槌站到编钟面前,煞有介事地敲打试音。
辽王脸都黑了。说起来这在外交场合也是常态,南方文华繁盛之地尽力用诗文音律碾压,务必传达出”你们都是野蛮人“的信息;而北方则戮力在武艺上争胜,好让对方反省”都是一群弱鸡“。之前大梁少年们在比武上不落下风,现在……别人不知道,反正他是只会听的。
眼看着已经有人把一架瑶琴奉到大梁太子面前,他扭头四顾,意图找援军拿个主意。幸好身边还是有几个人能撑撑场面,拓跋家的一位公子当先起身,在乐器架上选了一管羌笛,向大梁太子的方向微微躬身:
“外臣为殿下寿。”
羌笛,洞箫;琵琶,铁筝;铜角,竹笛。几轮奏罢,眼看大梁这边还有大把少年跃跃欲试,辽王侧首听身边人低言几句,笑道:“光是奏乐也没意思,我们添点别的吧。“说完身后角声便起,他以筷击盅,漫声长吟: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得不说这位北燕皇子当真有一条好嗓子,此刻缓缓吟来,众人皆有天高云淡,四野茫茫之感。一首诵毕,明岳也点头微笑,回身注目背后编钟,微微示意。待得黄钟鸣动,他倾听片刻,击节吟道: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大梁少年们相视微笑。之后你来我往,无非歌咏山河或颂圣之作,无奈北地本来就文风不盛,在这个场合能上大雅之堂的民歌更少,几轮之后便有词穷之态。几个北燕少年交头接耳一阵,蓦然胡笳声起,一人朗声吟道: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最后“越荒州”三字和着琵琶铮铮三响,声如裂帛,悲愤决绝之意跃然而出。太子座边的几个少年互视一眼,无不愤然作色,柳知机抬手拨动铁筝,林沐想也不想,抢过鼓槌用力击下: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一个杯子当头砸了过来。
大梁太子招待北燕辽王的宴会最终变成了一场混战——或者说群殴。除了太子和辽王两人被努力隔在了最后面,与宴的少年们人人动手,个个带伤。到得晚间,萧景琰看着面前一群鼻青脸肿,满脸兴奋还努力作请罪状的孩子,简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们,你们……统统滚去鸿胪寺,给朕支应十天半个月去!“
如果能够预知后事,萧景琰发誓,他绝对不会做出这个决定。